启定五年的欧越学宫,早已褪去了立国初期的草创与简陋。青石垒砌的屋舍沿着缓坡错落有致地分布,飞檐斗拱间已初具气象。廊庑下,庭树旁,随处可见身着各色深衣的士子与年轻学子,或三五成群激烈争辩,手势翻飞;或独自倚柱凝神聆听,若有所思。琅琅诵读《诗》、《书》的醇厚之声,与愈发尖锐、难以调和的理念碰撞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学宫独特的氛围。百家争鸣的盛景之下,思想的潜流不再暗涌,而是公开地冲刷、碰撞,在原本混沌的土壤上,犁出一道道清晰可见、日益深邃的沟壑。
争论的焦点,早已超越了初期许行“君民并耕”与陈良“严法治国”的简单对立。随着几位来自齐、鲁之地,胸怀各自信念的墨家、阴阳家士子,历经跋涉投奔而来,学宫内辩论的议题变得愈发深邃广阔,直指治国之本源。
今日学宫最大的正堂“明伦堂”内,一场围绕“义利之辨”与“王霸之辩”的论战正趋于白热化。堂内座无虚席,后来的学子只能挤在门窗之外,伸长了脖子聆听。
陈良端坐于西侧首席,面容一如既往的肃穆,如同他推崇的法令条文,不带丝毫暖色。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仿佛铁钎凿刻石碑:“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然首要在何?在于强兵!在于足食!而强兵足食,靠什么?非靠空泛仁爱,非靠君王作秀,唯有依靠严刑峻法、明赏必罚!《欧阳新法》便是我欧越立足之根基,强国之圭臬!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威势不能服众。尔等所谓‘义’,”他目光扫过对面,“便是要天下人皆尊奉国法,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各守其分,不得逾越!如此,方能将散沙般的人心凝聚成磐石,将微末的国力拧成一股绳,方可对抗江北强楚,保我社稷不倾!空谈什么仁爱并耕,于这弱肉强食之乱世,有何实益?” 他的支持者们,多是些崇尚秩序、注重实务、渴望快速见到成效的年轻学子,闻言纷纷颔首,眼中闪烁着对强大秩序的向往,有人甚至按捺不住,高声应和:“陈师所言,方是经世致用之理!法行则国强,法弛则国乱!”
另一侧,许行缓缓起身。他身形依旧瘦削,常年的田间行走使他皮肤黝黑,但目光却比以往更加沉静深邃,如同饱含墒情的沃土。他语调平缓,却带着扎根大地的力量:“陈司寇只知法之威严,可知民为邦本,本国邦宁?《传》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黎民百姓终日胼手胝足,辛勤劳作,却仍不得温饱,妻儿号寒,父母啼饥,纵有法令如雨,刑具如林,不过驱良民为盗匪,逼黔首作乱臣耳!吾所谓‘君民并耕’,其意非止于要求君王象征性地执耒耜,更是要均平田亩之权,减轻赋税之负,使民力得有喘息,家国有蓄积之余裕。此,方是谋‘利’于民之根本,亦为天下最大之‘义’!足食而后方知礼仪,富民而后乃可施教化。苛法纵能逞威一时,然其酷烈猛于虎,岂是抚育万民、传承社稷之长久大道?” 围绕在他身边的学子,多是些曾跟随他深入乡野、亲眼见过农夫艰辛、关注底层疾苦的年轻人,他们回想起田埂间的叹息与灶台前的愁容,对许行之言感同身受,默默握紧了拳头。
新来的墨家士子,名为禽滑厘,性情刚直,见双方争论不休,猛地站起,声如洪钟:“兼相爱,交相利!此乃天志!尔等或言法之酷,或言农之苦,皆未触及天下祸乱之根本!当今天下之大害,在于人与人不相爱,国与国不相利,在于无休止的攻伐兼并!当务之急,是禁攻寝兵,节用非乐,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使天下之人,皆得温饱,皆得安居,何分彼此贵贱?何需严法催逼?” 而坐在角落的阴阳家学者邹衍,则玄奥地捋着胡须,谈论着“五德终始”、“天人感应”,试图为欧越这水德之国(依其理论推断)的国运兴衰,寻找那玄之又玄的星象与谶纬依据。
【食堂风波,理念之争入日常】
这思想的交锋,早已不局限于明伦堂。午时学宫食堂,便上演了颇具代表性的一幕。几位“法社”学子围坐一桌,一边用餐一边讨论方才陈良的论述,言语间对许行一派颇多讥讽,认为其迁阔不切实际。邻桌几位“农社”学子听得心头火起,其中一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尔等只知在堂上空谈法令,可知城外农夫烈日下挥汗如雨,收成大半却要缴纳赋税,所剩几何?不加体恤,反要加征‘防楚税’,与杀鸡取卵何异!”
“放肆!国难当头,岂能锱铢必较?若无强兵,楚人打来,尔等田亩皆成焦土!”
“强兵强兵!若民力枯竭,兵从何来?莫非吸髓饮血?”
双方争执不下,险些从口角演变为拳脚,幸得几位较为持重的博士及时喝止,但彼此怒目而视,这顿饭自是吃得味同嚼蜡。小小的食堂,俨然成了学派纷争的微缩战场。
学宫内的常态争论,如同强劲的催化剂,迅速影响了年轻的学子们。私下里,以志趣相投、理念相近为基础的“学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崇尚陈良之说的学子们组织起了“法社”,他们常在休沐日聚集于学宫僻静的竹林或石室,不仅研讨法令条文,更模拟刑狱审判,辩论疑难案例,推演政令得失。他们言辞犀利,目标明确——成为未来的循吏、能吏,执掌刑名,辅佐君王,以法治国,打造一个令行禁止、高效强大的欧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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