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在东瓯邑的夯土城墙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呜咽。治所正堂的门被厚实的麻布帘子挡着,帘外是凛冽的寒意,帘内却因七八盆炭火而热气蒸腾。炭块在陶盆里噼啪作响,火星时不时溅起,映得满室人影晃动,也照亮了案上堆叠如山的竹简——那些竹简上密密麻麻刻着的数字与符号,是东瓯立邑以来头一回彻彻底底的家底盘点,每一笔都沉甸甸的,压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欧阳远裹着一件不算厚实的狐裘,毛色算不上鲜亮,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那是去年从山越部落缴获的战利品。他指尖轻轻划过案上最新绘制的东瓯疆域图,图是用染了桐油的帛布画的,瓯江蜿蜒的曲线用细毫勾勒得清晰,新开垦的田亩用朱红标注,盐场的位置圈着青蓝,边境哨所则点着墨黑的小点。他沉默片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开始吧。”
这三个字落地,堂内原本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文寅率先起身,他怀里抱着的竹简用麻绳捆着,一动就哗啦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其中的分量。“禀主公,”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卷竹简上,“今岁的户册已经厘清。现有户数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口六千九百四十三。其中丁壮两千一百,妇人两千五百,剩下的是老幼。”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手指在竹简上点了点,补充道,“去岁这个时候,咱们满打满算还不足四千口。新增的这些,大多是江北逃过来的越人遗民,他们说在那边受楚人欺压,听闻主公这儿能活命,就结伴渡江来了。”
欧阳远微微颔首,指尖在案上轻点:“粮储如何?”
文寅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些紧张,他翻开另一卷竹简,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秋收已经收尾,粟米入仓三万二千斛,稻谷一万五千斛,豆菽八千斛。另外,盐仓里存着粗盐三百石,鱼干千余斤,腌菜数百瓮。”他抬眼看向欧阳远,眼神里带着几分忧虑,“若是只供现有人口吃用,省着点,能撑两年。可要是按楚使那要求增贡,再加上要是大量募兵,恐怕……恐怕只够半年。”
“嘶——”堂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苍泓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本就浓密,此刻更是挤在一起,像是要生出沟壑来。“楚人三月后就要来催缴,到时候若是交不出贡赋,他们定然会以此为借口发难,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才要先把自家的家底算明白。”欧阳远语气平静,示意文寅继续说下去。
文寅拿起一卷更厚的竹简,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铁料的库存尤其吃紧。虽说前段时间得了齐使所赠的铁锄三百把,可把这些铁锄熔了重铸兵器,费时又费力,工匠们没日没夜地干,进度也慢得很。现今库里的熟铁,满打满算,只够打造长戟百柄、箭簇三千。”
坐在角落里的凫厘忍不住插话,他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颤抖:“主公开恩,工坊里的匠人近日试着用沙模铸犁,成了几件,试过之后,比木犁好用得多,垦地能快一半。可要是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冶铁造军械上,那盐灶就得停火,造船的木料也没人加工——盐灶一停,咱们跟江北换粮食的本钱就没了;舟船不造,水师的船坏了都没法修啊。”
“盐不能停。”欧阳远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盐是咱们跟江北交易的命脉,没了盐,别说换粮食,就是百姓日常吃用都成问题。舟船更不能废——水师是咱们东瓯的屏障,瓯江是咱们的命根子,没了水师,楚人随时能顺江而下,咱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轮到苍泓汇报军力时,这位老将站起身,身上的皮甲因为动作发出铿锵的声响,那皮甲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用了些年头的。“现有战兵两千,其中弩手五百,矛手八百,刀盾手五百,骑兵两百。水师舟侨那边,有战舟二十艘,艨艟十艘。”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低沉而沙哑,“可说实话,甲胄齐全的不足三成,大多还穿着皮甲,有些皮甲都硬得跟木板似的,挡不住什么力道。弩手用的复合弩倒是厉害,能射穿楚军的皮盾,可弩臂太娇贵,用不了几次就容易裂,工匠们天天修补,还是跟不上消耗。”
“训练情况呢?”欧阳远追问。
“新兵练了三个月,队列阵型算是有点样子了。”苍泓的声音更低了些,“可实战经验就只有前次跟蛮族打的那一场,伤亡不小,现在想想都心疼。要是真跟楚军正面对上,就咱们这点家底,胜算……不足一成。”
“啪!”灵姑浮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陶杯都被震得跳了一下。他年轻气盛,性子刚烈,此刻脸上满是怒色:“苍将军这话也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东瓯的勇士哪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真要打起来,未必就输给他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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