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南的醉仙楼,是城里最贵的酒楼。三层木楼,飞檐斗拱,门口挂着两串大红灯笼,即便白日也点着。跑堂的伙计都穿着崭新的青衣,见人就点头哈腰,眼睛却毒得很——分得清哪些是真正的大主顾,哪些是来充场面的。
张琼到的时候,午时还差一刻。他特意换了身绸缎袍子,腰间挂了块玉佩,手里拎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百年老参,晋阳带来的。王顺跟在他身后,背着个布包,扮作随从。
“赵掌柜,里边请!”引路的伙计早就得了吩咐,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上三楼雅间。
雅间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都是绸衫缎帽的商贾模样。张琼一眼认出坐在主位左手边的,正是那日客栈里的沧州皮货商,姓胡,名广。胡广见了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郭将军还没到?”张琼在末席坐下,低声问旁边的商人。
那商人是个胖子,擦着汗:“郭将军军务繁忙,咱们等会儿是应当的。”
果然,直等到午时三刻,楼梯上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帘一挑,郭荣大步走了进来。他没穿戎装,一身深紫色常服,腰束玉带,脚踏乌皮靴,身后只跟着两个亲兵。
“诸位久等了。”郭荣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眼睛扫过在座众人,在张琼脸上停顿了一瞬。
胡广立刻起身:“将军日理万机,能拨冗一见,是我等的福分。”说着,便为郭荣一一介绍。轮到张琼时,胡广道:“这位是晋阳来的赵贵赵掌柜,做杂货生意,想结识将军,图个照应。”
张琼连忙起身,双手奉上锦盒:“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郭荣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眉头微挑:“百年老参,倒是难得。赵掌柜有心了。”他将锦盒交给亲兵,示意张琼坐下,“晋阳……赵掌柜是晋阳本地人?”
“回将军,小人原是绛州人,前些日子才到晋阳开店。”张琼恭敬答道,“听闻真定繁华,特来寻些货源。”
“哦?”郭荣端起酒杯,“如今晋阳是赵匡胤将军主事,生意可好做?”
这话问得随意,张琼却心头一紧。他脸上堆笑:“托朝廷的福,晋阳新定,百废待兴,赵将军治下严明,生意还算顺畅。只是……有些规矩和从前不太一样。”
“什么规矩?”
“比如边市,”张琼小心措辞,“从前北汉时,边贸松快些。如今朝廷要发特许文书,硝石、桐油、生铁这些,没有文书不能买卖。小人的铺子,原本做些铁器生意,现在……只能卖些针头线脑了。”
在座几个商人闻言,都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郭荣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朝廷有新规矩,咱们就得守新规矩。怎么,赵掌柜觉得不妥?”
“不敢不敢,”张琼连忙摆手,“小人只是觉得,规矩定了,也得有路走。比如这特许文书,该怎么申请?找谁申请?小人打听了一圈,晋阳那边也说不清楚。听说真定这边,郭将军或许有门路……”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诉苦,又试探。郭荣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大笑:“赵掌柜是个明白人。来,喝酒!”
一场酒宴,喝到申时方散。张琼灌了一肚子酒,脑子却清醒得很。他看得出来,郭荣对“特许文书”的事讳莫如深,几次岔开话题。那些商人也都各怀心思,话里话外透着对朝廷新规的不满,却又不敢明说。
离开醉仙楼时,胡广特意送他到门口,压低声音:“赵掌柜,三日后我有一批货要运往沧州,你若有意,可搭一股。”
“什么货?”
“皮货,”胡广拍拍他的肩,“放心,正经生意。”
张琼拱手道谢,心里却清楚,绝不可能是正经皮货。回到杂货铺,王顺立刻铺开纸笔,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写下:郭荣带了几个亲兵、说了什么话、见了哪些人、酒楼周围有何布置……
写完,用密语抄录一份,连夜派手下送往晋阳。
窗外夜色渐浓,真定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张琼站在窗前,看着这座陌生的城池。他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一张大网,而织网的人,此刻或许就在城中某个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潞州节度使府的书房里,烛火跳了三跳。
李筠盯着桌上那封从晋阳来的信,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信是赵匡胤亲笔,字不多,但字字如刀:“御史将至,冯家事当决。或严惩以儆效尤,或纵容以待天威。将军自择。”
“自择……”李筠苦笑。这哪里是让他自择,这是逼他交投名状。
周铭站在一旁,轻声道:“节度使,不能再犹豫了。冯家父子三人,打伤差役、抗拒清丈,按《显德律》,主犯当斩,从者流放。若从轻发落,御史一到,必遭弹劾。”
“斩?”李筠抬头,“冯家与我李家是三代世交,冯老太爷当年救过先父的命。斩他儿子,我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友?”
“节度使,”周铭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正因为是世交,才更不能留情。朝廷要看的,就是节度使能否大义灭亲。冯家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您若保他,潞州十七家豪强都会以为有恃无恐,往后新法还怎么推行?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丢的就不只是冯家三颗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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