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上阳宫
戌时三刻,夜幕完全降临。
柴荣站在上阳宫观风殿的台阶上,望着这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宫殿群。这里是洛阳宫城西侧的建筑,临洛水而建,本是唐高宗、武则天时期修建的离宫,极尽奢华。但经过唐末五代百余年的战乱与废弃,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处处,唯有观风殿等少数几座主殿经过简单修葺,勉强能用。
夜风吹过,带着洛水特有的湿润气息,也带来远处坊市隐约的灯火与人声。
“圣人,晚膳备好了。”张德钧提着灯笼走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食盒的小黄门,“河南府尹崔颂、洛阳县令王焕已在殿外候见。”
柴荣转身走入殿内。殿中只点了七八盏油灯,光线昏暗,柱子上朱漆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胎。御案是临时搬来的普通榆木桌,连漆都没上。
“让他们进来。”
崔颂和王焕躬身入殿,在御案前三步外跪下行礼。两人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纪,穿着青色官袍——河南府尹是从三品,本当服紫,但崔颂的紫袍显然已旧得不能再穿,袖口处打着不显眼的补丁。
“起来吧。”柴荣摆手,示意张德钧给两人搬来胡床(矮凳),“朕来得突然,给你们添麻烦了。”
“臣等惶恐。”崔颂垂首道,“不知圣驾今夜便到,宫室仓促收拾,实在简陋……”
“无妨。”柴荣打断他,指了指食盒,“一起吃。”
张德钧打开食盒,里面是三菜一汤:一碟腌菘菜(白菜)、一碟蒸饼、一碟炙羊肉,汤是简单的粟米粥。这就是天子的晚膳,比汴梁宫中俭省了不知多少。
崔颂和王焕对视一眼,都不敢动筷。
“怎么,嫌朕的饭菜寒酸?”柴荣自己拿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又夹了片羊肉——肉有些柴,盐放得重,显然是仓促间做的。
“臣不敢!”两人连忙也跟着吃起来,动作拘谨。
柴荣边吃边问:“崔颂,你是显德元年正月调任河南府尹的?”
“回圣人,正是。”
“之前在哪任职?”
“臣……之前在陕州任防御使。”
柴荣点点头,忽然转了话题:“洛阳城里,现在有多少户?”
王焕抢着答道:“在册两万一千四百三十七户,口约十万。”
“去年旱灾,饿死多少人?”
殿中安静了一瞬。
王焕额角冒出冷汗,看向崔颂。崔颂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才道:“去冬至今春,洛阳及属县……上报的饿殍是七百六十三人。”
“实际呢?”
“……”崔颂深吸一口气,“至少翻倍。许多人家整户死绝,无人上报。城外乱葬岗,新坟叠着旧坟。”
柴荣也放下筷子,看着这个瘦削的府尹:“朕今日一路行来,看见田里耕牛奇缺。你们打算如何解决春耕?”
“臣已令各县大户出借耕牛……”
“大户?”柴荣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去年大旱,大户的粮仓可曾开仓赈济?”
崔颂沉默了。
“王焕。”柴荣看向县令,“你说。”
王焕脸色发白,支吾道:“这个……大户们也有难处……”
“难处?”柴荣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扔在桌上,“这是朕离京前三司使张美呈上的——河南府去年赋税总额比前年少收三成,但其中‘羡余’一项,却比前年多了五成。崔颂,你给朕解释解释,为何正税少了,‘羡余’反而多了?”
崔颂“扑通”跪倒在地。
“羡余”是地方官在正税外加收的杂税,本应上缴国库,但五代以来已成潜规则:地方官截留部分“羡余”自用或贿赂上官。柴荣查这个,就是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臣……臣有罪。”崔颂伏地,声音发颤,“但河南府去年大旱,若按常额征税,百姓必反。臣不得已,只能减正税,加羡余——正税减了,朝廷怪罪下来,臣担着;羡余加了,分给各州县官吏,他们才肯做事。否则……否则衙门里连抄写文书的小吏都雇不起。”
他说着,竟哽咽起来:“圣人,您可知河南府衙去年冬天,连取暖的炭都买不起?臣与一众属官,是挤在一间屋里,共用两盆炭火熬过寒冬的!不是臣贪,是这官……实在做不下去了!”
王焕也跟着跪下,泣不成声。
柴荣静静看着他们,良久,才道:“起来。”
两人不敢动。
“朕叫你们起来。”柴荣声音提高了一些,“若真要治罪,你们现在就该在刑部大牢里了。”
崔颂和王焕战战兢兢起身,重新坐回胡床。
“你们说的,朕信。”柴荣缓缓道,“这天下官吏,不是人人都是贪官污吏。但你们想没想过——为何会落到这般境地?”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因为制度坏了。正税收不上来,就靠‘羡余’;‘羡余’不够,就再加‘摊派’。一层层加下去,最后全压在百姓头上。百姓活不下去,或逃或反,田地荒芜,正税更收不上来——这是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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