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午时正,晋阳皇宫。
钟鼓齐鸣,卤簿大驾自东宫缓缓而出。刘继恩坐在御辇上,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的衮服,双手平放在膝上,指节捏得发白。阳光照在冠冕的珠玉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御道两旁站满了文武百官。这些人昨天还是他的臣子,今日已换了新主。他们低着头,不敢看他,仿佛他是什么不祥之物。只有几个老臣,在队伍经过时悄悄抬眼,眼中满是悲悯——也仅止于悲悯。
御辇停在文德殿前。郭无为已率群臣在丹陛下等候。他今日穿着紫袍,未着龙袍,以示“谦逊”。但谁都看得出,那紫袍的用料、纹饰,已与天子常服无异。
刘继恩在内侍搀扶下走下御辇。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他望向大殿,那里曾是他父皇处理朝政的地方,如今却要成为他禅让的祭坛。
“陛下。”郭无为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礼节周全到无可挑剔,“吉时已到,请陛下入殿。”
声音温和,却像鞭子抽在刘继恩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背,一步一步走上丹陛。
殿内,香案已设。正中摆着传国玉玺、兵符、天子六玺。香炉里青烟袅袅,檀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压不住那股新漆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宫城才破六天,有些地方的血迹还没清理干净。
礼部尚书展开禅位诏书,开始诵读。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刘继恩心上。
“……朕以幼冲,继统不嗣,夙夜兢兢,惧不克荷……今观天象,察民心,知天命在兹……枢密使郭无为,忠勤体国,德被苍生,可托神器……今禅皇帝位于郭公,效尧舜故事……”
刘继恩闭上眼睛。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话:“继恩,这江山,你要守住。”
他守不住。
不仅守不住,还要亲手送出去。
诏书念毕。礼部尚书双手捧诏,跪呈刘继恩。他接过,展开,看着那鲜红的玺印——三天前,他亲手盖下的。
“郭公。”他开口,声音嘶哑,“上前……受诏。”
郭无为整了整衣冠,缓步上前,在香案前三跪九叩,然后直起身,双手接过诏书。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臣,惶恐受命。”
礼乐再起。郭无为转身,面向群臣。礼部尚书高唱:“新君登基——!”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殿宇。郭无为缓缓走上丹陛,在龙椅前转身,坐下。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如释重负,随即被威严取代。
刘继恩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内侍上前,低声提醒:“太上皇,请移驾。”
太上皇。这三个字像冰锥刺入心脏。他十九岁,就成了太上皇。
他最后看了一眼龙椅上的人,转身,走下丹陛。没人再看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新君身上。他像一个幽灵,穿过人群,走出大殿,走进刺眼的阳光里。
御辇还在原地等着,但已换了仪仗——不再是天子规格,是亲王规格。刘继恩坐上去,帘子放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回东宫。”他听见自己说。
车轮滚动。他靠在厢壁上,泪水终于滚落。没有声音,只是静静地流。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江山,他的皇位,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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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朔州城头。
防御使高彦晖按剑而立,望着南方晋阳的方向。春寒料峭,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身后站着几个心腹部将,人人面色凝重。
“使君,”副将低声道,“晋阳来的使者还在府中等候,说……今日午时前,必须答复。”
高彦晖没有回应。他手中捏着一封密信——是潞州李筠派人秘密送来的。信很简单,只有三句话:“公忠义,某素知。若守朔州,潞可为援。若事不可为,黑风寨可避。”
黑风寨。他听过这个名字,云州和潞州之间的土匪窝。李筠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必要时投奔土匪?
“杨业将军的家人,”高彦晖终于开口,“有消息吗?”
“有。”副将声音更低,“今早被押出晋阳,往朔州方向来了。押送的约两百人,都是郭守义的亲兵。”
这是最后通牒。郭无为在用杨业满门的命,逼他开城。
“使君,咱们……”
“关门。”高彦晖转身,眼中布满血丝,“四门紧闭,滚木擂石上墙,弓弩手上城。派人告诉郭无为的使者——高彦晖生是刘家臣,死是刘家鬼。朔州城,不认篡位之贼!”
“得令!”众将齐声应诺,眼中燃起火焰。
高彦晖重新望向南方。他知道,这一闭门,就是与郭无为彻底决裂。凭朔州两千守军,能守多久?他不知道。
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
就像杨业。明知宫城守不住,还是守到最后一刻。
人这一生,总得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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