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汴梁西郊。
一片占地三百余亩的荒地正在被平整。数千民夫在官吏的指挥下挖土、夯基、搬运木料,号子声此起彼伏。这里原是前朝一处废弃的屯田营地,如今被柴荣钦定为“大周讲武堂”的校址。
工部侍郎沈括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捧着一张绘制精细的图纸。他年约三十,面皮白净,颌下蓄着短须,一身青绿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此刻他眉头紧皱,对着图纸和眼前的工地反复比照。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忽然提高声音,“那边!地基再挖深两尺!这里是器械库,要存放火油、火药,地面必须用三合土夯实,再铺青砖!”
下面监工的工部主事抹了把汗,仰头喊道:“沈少监,按规制,器械库地基三尺足矣……”
“规制是规制,实用是实用!”沈括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执拗,“你可知一罐火油若泄露起火,能烧掉半座库房?按我说的做,出了问题我担着。”
主事不敢再辩,只得指挥民夫重新开挖。
沈括低头继续看图纸,手指在几个标注处划过:“演武场需再扩五十步……箭靶区要设顶棚防雨……宿舍的坑床得重新设计,要能通烟气取暖……”
他全神贯注,连身后来了人都没察觉。
“沈少监。”
沈括猛地回头,见柴荣只带着两名内侍,一身常服站在台下,连忙躬身行礼:“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免了。”柴荣摆摆手,登上高台,“进展如何?”
“回陛下,”沈括指着图纸,“按您的旨意,讲武堂分教学、演武、生活、器械四区。教学区设兵法、算学、测绘、器械四科讲堂;演武区可容千人同时操练;生活区可供五百人住宿;器械区除了存放,还设有工匠坊,可修理、改良军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工期太紧。”沈括犹豫道,“三月开课,如今地基都未打好。若要赶工,需再调两千民夫,日夜轮作。”
柴荣看着眼前忙碌的工地,沉默片刻:“民夫不能加。”
“陛下?”
“春耕在即,若调太多民夫,误了农时,来年便是饥荒。”柴荣转头看向沈括,“沈卿,你是工部少监,精通营造。朕问你——若不用夯土筑墙,改用砖石垒砌,工期能缩短多少?”
沈括一怔,快速心算:“砖石垒砌……不用等土干,进度能快三成。但砖石成本高昂,远超夯土。”
“钱从内帑出。”柴荣淡淡道,“另外,器械库、讲堂这些主要建筑,可用预制构件——在别处先做好梁柱、椽子,运来组装。这样能省多少时间?”
“预制……”沈括眼睛一亮,“若如此,工期至少能缩短一半!只是此法前朝虽有记载,却少有人用,工艺要求极高,需有经验的工匠……”
“开封府所有官营作坊的工匠,随你调用。”柴荣从袖中取出一面金牌,“持此令牌,三司以下,各部皆须配合。”
沈括双手接过金牌,只觉得沉甸甸的。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自隋唐以来,工部官员在朝中素来地位不高,被讥为“匠臣”。可眼前这位陛下,不仅精通营造之道,更愿将如此重任交给他这个年方三十的工部少监。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他深深一揖。
柴荣点点头,目光越过工地,望向西边天际。那里是太行山的方向。
“沈卿,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建讲武堂吗?”
“为培养新式军官,强我周军。”沈括答道。
“是,也不是。”柴荣收回目光,“朕要培养的,是一批不仅会打仗,更要懂为何打仗的人。他们要知道,手中的弩机为何能射两百步,脚下的土地为何适合扎营,天上的星斗如何指引方向。他们要知道,打仗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止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杀虎口死了两千多人,其中有八百是新军。他们死前,可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沈括沉默。
“所以讲武堂的第一课,”柴荣一字一句道,“不是兵法,不是器械,而是‘为何而战’。这件事,沈卿你来做。”
“臣……”沈括喉头滚动,“臣不知该如何讲。”
“就讲你的父亲。”柴荣看着他,“朕查过,你父亲沈周,是吴越国的水军都将。当年钱塘江之战,他率五十艘战船阻击南唐水军,战至最后一船一卒。你那时才八岁,躲在船舱里,亲眼看见父亲中箭落水,是不是?”
沈括浑身一颤,眼眶瞬间红了。那是他埋藏心底二十多年的噩梦,从未对人言说。
“你父亲为何死战不退?”柴荣问,“是为了吴越王?为了军令?还是为了身后钱塘江两岸的百姓,能多逃一天是一天?”
沈括闭上眼睛,泪水滑落。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臣明白了。”他深深一揖,“讲武堂第一课,臣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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