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刑房的油灯,燃了整整一夜。
张永德坐在李继勋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斑驳的木桌,桌面上摆着三样东西:赵匡胤上交的账册抄件、刘七等三人的“自尽”结案文书,还有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关于禁军马军司几个将领暗中串联的证据。
“张将军,”李继勋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平静,“陛下让我问你——这些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张永德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时辰,从午后到深夜,身上的铁甲早已被汗水浸透,但此刻心头却一片冰凉。
“账册的事,我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他的声音沙哑,“刘七等人的死……我也是今日才知。”
“那串联之事呢?”李继勋追问,“有人看见,三天前的夜里,马军司副使王彦升偷偷去了被软禁的都虞候陈德宅邸。虽然只待了一炷香时间,但这个时候私下会面,恐怕不是喝茶叙旧吧?”
张永德沉默。
王彦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跟了他十五年。陈德则是马军司的老人,虽然贪墨有据,但毕竟在军中根基深厚。这两人凑在一起……
“他们在谋划什么?”李继勋盯着他,“张将军,陛下对你信任有加,让你协查此案。可若连你都不说实话,陛下还能信谁?”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张永德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李公,我张永德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但军中的事……有些规矩,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什么规矩?喝兵血、吃空饷的规矩?”李继勋冷笑,“张将军,你也是从士兵一步步爬上来的。你该知道,那些底层士卒每月盼着那点军饷,是要养活一家老小的。可现在呢?军饷被层层克扣,发的米是发霉的陈米,发的钱是不足额的烂钱——这就是你所谓的规矩?”
张永德猛地站起,铁甲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我难道不想改吗?可马军司上下,将领多是世袭,关系盘根错节!动一个,就牵扯一片!陛下要整顿,我全力支持,但得给我时间,得……”
“陛下没有时间。”李继勋打断他,“北汉内乱,契丹虎视眈眈;朝中世家对新政反弹激烈;禁军若再不稳,大周危矣。”
他从桌下又拿出一份文书:“这是皇城司这半个月查到的——马军司虚报兵额三千二百人,每年冒领军饷四万贯;倒卖军械累计获利七万贯;还有各种‘损耗’‘折旧’的名目,十年间贪墨总额不下三十万贯。涉及将领二十七人,其中五品以上十一人。”
他把文书推过去:“这些人,有一半是你亲手提拔的。”
张永德看着那串数字,脸色惨白如纸。他当然知道军中有贪墨,但没想到这么触目惊心,没想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蛀虫已经啃空了半个马军司。
“陛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哑声问。
“陛下说,给你两天时间。”李继勋站起身,“两天内,你把马军司彻底清洗一遍。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两天后若还有漏网之鱼,或者——若有人闹出事来,你这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位子,就该换人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张将军,陛下念你是从龙旧臣,给你这个机会。别让陛下失望。”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渐渐远去。
张永德独自坐在刑房里,盯着那盏油灯。灯油快烧干了,火苗越来越小,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巨大阴影。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什长的时候。那时先帝郭威刚起兵,军中哪有这些龌龊事?大家同吃同住,打仗时互相挡刀,发饷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从当上将军开始?还是从住进汴梁的宅邸开始?或者是从那些将领们开始叫他“张公”、开始给他“孝敬”开始?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要么亲手砍断自己经营多年的关系网,要么……被陛下砍断。
窗外传来三更鼓声。
张永德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推开刑房的门。
“来人!”他对着守在外面的亲兵吼道,“调我的亲卫队!现在就去马军司大营!”
新军营的校场上,天还没亮就响起了操练的号角。
但今天不是常规训练,是实战演练。五千人分成红蓝两军,以校场为战场,模拟攻城、守城、野战各种战法。赵匡胤站在高高的望楼上,手里拿着令旗,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局。
红军的指挥官是郭延绍,蓝军则是张老实——这是赵匡胤特意安排的,他想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佃户,有没有带兵的潜力。
战局很激烈。张老实指挥的蓝军明显处于劣势,被郭延绍的红军压着打。但赵匡胤注意到,张老实在节节败退中,依然保持着阵型不乱,而且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把最薄弱的环节补上。
“将军,”一个亲兵跑上望楼,“皇城司的人到了,说要找周大勇他们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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