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元年八月初一,大朝会。
天还没亮,皇城承天门外就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紫袍、绯袍、绿袍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汇成一片沉默的色块,只有偶尔调整站姿时,玉带上的金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没人说话,甚至连咳嗽都压得极低——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朝会,不会太平。
卯时三刻,宫门缓缓打开。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走过长长的御道,登上龙尾道,最后在含元殿前分班站定。殿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御座高高在上,尚空着。
柴荣是在辰时初刻驾临的。
他没有坐步辇,而是步行从殿后走出。一身赭黄朝服,头戴通天冠,冠前十二旒白玉珠串垂下来,在行走间微微晃动,遮住了大半面容。他的步子走得很稳,但跟得近的臣子能看出来,他的脸色在灯火下白得有些透明。
御座前,柴荣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坐下。他转过身,目光透过玉旒的缝隙扫视殿内。三千朝臣,黑压压一片,此刻鸦雀无声。
“今日朔日,按例当议国事。”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空旷的大殿传出,带着轻微的回响,“但议之前,朕有件事,要先问问各位爱卿。”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
“这是潞州节度使李筠的密奏。”柴荣的声音很平静,“七日前,北汉监国刘承钧遣使密会李筠,赠貂皮十张、海东青一对、契丹弯刀一柄。使者传话,说若李筠愿降北汉,许以河东节度使之职,晋阳城内赐宅邸三处,另赠黄金万两。”
殿内响起压抑的骚动。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交换眼色,更有几个武将怒目圆睁——李筠守潞州七日,刚立大功,北汉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招降?
柴荣等骚动稍平,才继续说:“李筠将礼物原封不动随奏报送来,使者之言一字不漏记录在案。并在奏报末尾写了一句——”
他展开奏报,念出那句话:
“‘臣李筠,生为大周之臣,死为大周之鬼。潞州城可破,臣骨可碎,此心不可易。’”
念完,他把奏报递给身边的宦官:“传下去,让大家都看看。”
奏报从文官传到武将,从前往后。每个人接过时都看得很快,但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句手书时,都会停顿片刻。李筠的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但那股狠劲透纸而出。
奏报传回御前时,柴荣才重新坐下。
“朕今日说这件事,不是要夸李筠。”他说,“朕是要告诉诸位——北汉为什么敢这么招摇地招降我大周的节度使?因为他们觉得,朕的新政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野不稳,军心浮动,有机可乘。”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他们觉得,朕查盐政,就会得罪两淮世家;朕核漕运,就会得罪工部户部;朕废科举,就会得罪天下读书人。等朕众叛亲离的时候,就是他们南下牧马的时候。”
殿内死寂。
“那朕今天就在这含元殿上,问问诸位——”柴荣的身体微微前倾,玉旒晃动,露出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你们当中,有多少人,也觉得朕的新政不该搞?有多少人,盼着朕收手?有多少人,已经或者准备,给自己找条后路?”
没人敢答。
“不敢说?”柴荣笑了,“那朕替你们说。盐政二十年积弊,贪墨一百二十万贯,牵连四十七个官员、十七个世家——这些人,恨朕。漕运虚报三十万贯,工部、户部、地方衙门层层分润——这些人,恨朕。科举舞弊,寒门士子十年苦读不如一张条子——这些被顶替的人,不恨那些舞弊者,反而会恨朕断了他们的‘惯例’。”
他站起身,走下御座,沿着丹墀边缘缓缓踱步。朝服的下摆拖过金砖,发出沙沙的声响。
“恨朕的人很多。明的,暗的,朝堂上的,地方上的,文臣,武将,世家,豪强。”柴荣停下脚步,望向殿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但朕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恨,没有用。这大周的天下,是郭威太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是数万将士用命守下来的,不是靠谁的恩赐,不是靠谁的妥协。”
他转身,重新走上御座,坐定。
“拟旨。”他对范质说,“第一,李筠忠勇可嘉,加封检校太尉,赐丹书铁券,许世袭罔替。”
“第二,盐政、漕运、科举三案涉案官员,按前旨严惩,不得宽贷。但有主动检举、戴罪立功者,可酌情减刑。”
“第三,”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自即日起,设‘登闻鼓’于皇城门外。凡百姓有冤屈、士子有不平、将士有委屈,皆可击鼓鸣冤。朕每月朔望两日,亲自受理。”
这三条旨意,一条比一条惊人。李筠的封赏在预料之中,三案严惩也在意料之中,但那“登闻鼓”——皇帝亲自受理民冤,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
“陛下!”礼部尚书薛居正终于忍不住出列——他今日抱病上朝,脸色灰败,但声音还带着世家家主的威严,“登闻鼓之制,古虽有之,然我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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