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杉的残骸已被仔细地分类整理。那些笔直的枝干被剥去树皮,整齐地码放在棚屋旁,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屋顶的椽子或家具的材料。弯曲的枝杈则被劈成柴火,在岩壁下垒成一道齐整的墙。
空气中依旧飘散着新鲜的木香,混合着泥土被翻动后的腥甜气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刚刚平息的悲剧。
垂直农场的废墟上,新的石阶以一种更加谦卑的姿态重新垒起。被抢救回来的香茅和蕨类在陶盆里艰难地维持着生机,嫩绿的新叶从被碾碎的旧躯旁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像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失败的苦涩与重建的艰辛,如同两次精准的淬火,将林默那颗一度充满浪漫憧憬的心,锻打得更加坚韧而务实。此刻在他眼中,家的建造不再是一场充满诗意的拓荒梦,而是一系列必须精确计算、严格执行、并随时准备迎接意外的艰苦工程。
地基已然沉默地伫立,接下来,是赋予它立体的形态——墙壁。材料的选择,他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权衡。
石材固然坚固永恒,但开采和垒砌所需的浩大工程让他望而却步,更何况,石墙的阴冷并非理想的居所内壁。木材轻便易得,但岛上的潮湿和白蚁是永恒的威胁,更别提那令人忧心的防火问题。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脚下,这片承载万物又沉默不语的土壤。泥土,这最原始、最卑微的材料,或许蕴含着最深沉的潜力。
他决定采用先民最古老的智慧之一:夯土为墙。
这绝非孩童玩闹时的泥巴糊墙,而是一门将土壤的力学特性发挥到极致的精湛技艺。他知道,成功的关键在于找到那份恰到好处的“配方”。
寻土之旅花费了他整整两天时间。
他沿着溪流下行,在不同地段挖取深层的土壤样本。回到棚屋旁,他用陶盆盛水,将各色泥土分别调和、揉捏,仔细观察它们的可塑性和干燥后的状态。
有的土黏性过重,干燥后龟裂如龟甲;有的则沙质太多,无法成型。最终,他在一处背阴的沉积层下,找到了理想的材料——一种深褐色的土壤,本身已含有恰当比例的黏土和细沙,握在手中能成团,触之又不觉过分粘腻。
“胶凝”的主体有了,还需要“筋骨”。他选择了那种在崖壁上丛生、茎秆纤维极长的无名野草,晒干后用石锤反复捶打,使其变得柔韧,再铡成一掌长的段。这将是抵抗开裂的“血脉”。
烧制陶器时那些被废弃的碎陶片,被他仔细收集起来,用石磨耐心碾成极其细腻的粉末。他虽不知“火山灰质材料”其名,却凭直觉知晓它能增加成品的硬度。
加工石灰岩地基时产生的石粉,也被他视为珍宝,加入配方之中。这是一个基于无数次观察、失败和直觉验证的复合配方:黏土负责粘结,沙粒对抗收缩,草茎贯穿筋络,陶粉与石灰粉则承诺着历久弥坚。
调配的过程,是一场与体力的较量。他在棚屋旁清理出一片平地,用石块围出一个浅坑,倒入精心配比的干料,土壤、河沙、陶粉、石灰粉。他像一位严谨的药师,用木棍将它们初步混合均匀,然后在中央刨出一个洼坑,如同制造一座微型的火山口,再将清水缓缓注入。
接着,他褪下那双用兽皮粗糙缝制的鞋子,赤足踏入这冰冷的泥淖之中。
初秋的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打了个寒噤,但随即开始用力踩踏、揉搓。脚趾挤压着泥团,脚掌感受着沙粒的摩擦,脚跟将草茎段深深踏入泥泞的核心。
这是一种原始的、近乎神圣的触感,仿佛通过双脚,他正在与大地进行最直接的沟通。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入泥中,转瞬不见。他不停地劳作,直到所有水份被均匀吸收,直到干湿适中的泥料呈现出均匀的深褐色,直到那些草茎如同血管般密布其间,韧性十足。
接下来,他选用处理过的杉木枝干,搭建出内宽恰好三十厘米的夹板框。这个宽度,是他用自己的前臂反复测量确认,兼顾稳固与节省空间的最佳尺寸。
夹板框长约一米五,高约半米,这是一个他能够独立搬运、填充并保证夯实质量的可操作模块。为了脱模顺利,也为了让墙面更为平整,他特意寻来光滑的板岩,精心镶嵌在模板内侧。
真正的考验,随着第一捧泥料填入模板而正式开始。
他将和好的泥料用木铲填入框内,每次只填入约一掌厚度的一层。过多则难以夯实,过少则影响效率。填平后,他举起了那柄专门为此次工程制作的,用一块底面平整、顶部凿出握手的沉重玄武岩专门为此次工程制作的石夯。
他站稳马步,腰腹发力,双臂将石夯高高举过头顶。
“嘿!”
吐气开声,石夯带着全身的重量轰然砸下!
“嗵!”
一声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响起,泥土被瞬间压实,向四周微微溢散。巨大的反震力从木柄传回,震得他虎口发麻。但他毫不停歇,一下,接着一下,有节奏地、均匀地夯击着框内的每一寸泥料。这声音不再单调,它充满了力量感,像是心脏有力的搏动,宣告着一个空间正从虚无中被创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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