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心收集了最笔直、粗细最均匀的芦苇,截成小段,将一种混合了动物油脂和细密木屑的易燃物紧紧塞入其中,制成了几十支简陋却实用、带着自然气息的“芦苇烛”。
登陆幽影岛那年,他到底是三十一岁?还是三十二岁?
他快速翻阅早期的树皮日记,那段时期的记录混乱、断续,充满了绝望的呓语和生存技巧的碎片,根本无法提供一个确切的数字。他转而根据记忆中几个重大事件之间的时间间隔来反复反推,最终得出一个模糊的、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确信的结论:他很可能在此度过了八年多,接近九年。
那么,现在的年龄……应该就是四十岁左右了。
四十岁。他决定就采用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整数,然后制作并插上四十支芦苇烛。
每一支蜡烛在他手中成型,都仿佛承载着他生命中的一年光阴,带着那一年的风雨、挣扎、孤独与微小的胜利。
当他终于制作好全部四十支蜡烛,准备将它们庄严地插上蛋糕时,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充满怀疑的念头,如同狡猾冰冷的泥鳅,倏然滑入他的脑海:
“真的…是四十吗?会不会…其实是三十九?或者,更可怕的是四十一?那最初混乱不堪、几乎失去时间概念的半年…到底该不该算作完整的一年?”
对记忆不确定性的深层恐惧,再次袭来,冰冷彻骨。他害怕犯错,害怕亵渎。如果插上四十支,而实际他只有三十九岁,那是一种冒进,是对时间本身的不敬与僭越。如果实际已经是四十一岁,那更是可悲的、对自身生命历程的彻底遗忘与麻木。
他的手,握着那第四十支蜡烛,僵硬地悬在半空,进退维谷。最终,一个妥协的、甚至带点自欺欺人意味的决定产生了:他默默地,抽走了刚刚做好的其中一支蜡烛。
三十九支!
他就插三十九支。这样,如果实际年龄是四十岁,他就可以在内心为自己辩解,只是“不小心”忘记了一支,为错误留下了余地,保留了颜面。如果实际就是三十九岁,则刚好正确,暗自庆幸。如果实际是四十一岁……他用力摇头,拒绝去深入思考这个令人沮丧的可能性。
夜幕如期降临,将日冕碑吞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唯有星辰开始在天幕上无声地闪烁。
他在营地中央清理出一片洁净的空地,将那个倾注了全天心血的野果蛋糕,郑重地安置在一块特意找来的平坦石台上。然后,他拿起那些芦苇烛,一支,一支,又一支,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将它们仔细地、均匀地插在蛋糕的周围,最终形成一个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温暖的圆环。
他拿起一根在篝火中引燃的细树枝,如同点亮圣火般,依次点燃了所有的蜡烛。
三十九点温暖、跳跃的细小火焰,同时亮起,瞬间合力驱散了营地局部的昏暗,将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岁月痕迹的脸庞映照得轮廓分明,忽明忽暗。跳动的火光也将他投射在岩壁上的影子拉长、扭曲,壁上悬挂的那些粗糙工具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它们仿佛都成了这场孤独仪式的沉默参与者与见证者。
没有欢快熟悉的生日歌声,没有亲友环绕的真诚祝福。只有幽影岛那永恒不变、如同背景音般的海浪拍岸声,以及面前这圈正在寂静中燃烧、偶尔发出轻微“噼啪”声的火焰。
他凝视着那三十九点摇曳的光芒,凝视着火焰中心那粗糙却无比珍贵的蛋糕。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潮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四十岁,这本该是人生步入盛年,事业或许稳定,家庭或许圆满,与朋友举杯畅谈的年纪。而他却在这里,在这座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对着一个由野果和芋泥堆砌的蛋糕和三十九支芦苇杆制成的蜡烛,独自庆祝一个连具体日期和真实年龄都无法确定的、荒诞而又心酸的生日。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汹涌而出,顺着他粗糙皲裂的脸颊肆意滑落,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陈旧的鹿皮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缓缓闭上眼睛,双手下意识地合十,在摇曳的烛光中,在心中默默许下愿望。愿望不是什么离开这里,而是:
“愿记忆永存,不被时光磨灭。”
“愿心智不灭,保持清醒与思考。”
“愿明年的今日,我还能记得,并且有能力,再为自己做一个这样的蛋糕。”
然后,他深吸一口混合着烛烟与蛋糕甜香的空气,用尽全力,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瞬间,三十九缕细微的、带着芦苇燃烧特有清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营地静止的空气中缓缓盘旋、交织、最终弥漫开来,与蛋糕的甜腻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难忘的气息。
黑暗重新降临,吞噬了刚才的光明。但他的视网膜上,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一圈温暖光明的印记,如同烙印。
他一动不动地静坐了许久,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一刻的全部重量。然后,他拿起那柄打磨锋利的黑曜石小刀,小心地切下一角“蛋糕”,郑重地送入口中。
味道很奇特,芋头本身的朴实清淡、野莓活泼的酸涩、坚果焦香的油脂感、还有那一点类似肉桂的树皮粉带来的微妙辛辣,所有这些风味复杂地混合在一起。谈不上多么美味绝伦,但这是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诞辰之礼,他细细地、认真地、几乎是虔诚地品尝着每一口的滋味,感受着它在味蕾上绽放的过程。
他将剩下的蛋糕仔细分装进干净的叶片里,这将是他未来几天里,区别于日常食物的特殊口粮,是仪式感的延续。
那一夜,他在铺着兽皮的睡榻上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一直在数着数不清的芦苇烛,数字总在三十九和四十之间诡异地跳动、模糊,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永远数不清,找不到那个确定的答案。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他便来到了日冕碑前。晷针修长的影子,清晰地指向“晨启”的刻痕。他静静地凝视着那巨大的、沉默的石盘,凝视着上面由他亲手刻下的、代表着生存节奏的时辰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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