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的会议室,险情,泥点、图纸与带血的安全帽。
冰冷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像无数狂暴的鞭子,凶狠地抽打着宝钢SJY-SGS现场工程指挥部那单薄的铁皮屋顶。密集的鼓点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擂动、回荡、放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脚下简陋的水泥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板房缝隙里顽强渗入的寒风,裹挟着工地上特有的泥腥铁锈和柴油废气,在室内盘旋,却冲不散那层厚重得几乎凝固的空气——那是劣质卷烟、廉价茶叶、湿透的工装蒸腾出的汗馊味,以及无形却尖锐的焦虑和愤怒,共同酝酿出的窒息混合物。
会议室中央那张巨大的原木会议桌,桌面早已不复平整,布满烫痕、刀刻的划痕和深褐色的茶渍,如同被反复蹂躏的战场。此刻,它几乎被彻底淹没。厚厚一摞摞沾着泥点水痕的报表、翻卷了边角的设计蓝图、字迹潦草的施工日志、还有几份崭新却格外刺眼的日文文件,像一座座沉重的小山,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压得桌面吱嘎作响。桌下,几只印着“宝钢建设”红字的搪瓷大茶杯,像疲惫不堪的士兵歪倒在地,里面残余的深褐色茶根无声地流淌出来,在水泥地上洇开一片片难看的污迹。
烟雾是这里的主宰。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气息,与板房角落里那个烧得通红的铸铁煤炉吐出的煤烟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光线昏暗,只有天花板上悬吊着的几盏白炽灯泡,发出昏黄无力的光晕,在弥漫的烟雾中艰难地切割出几道浑浊的光柱,无力地打在桌面上那堆纸山上,照着一张张或铁青、或焦灼、或冰冷、或疲惫不堪的脸。
经理荪云昌坐在主位,双手用力地按压着两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心的川字纹深得如同刀刻。他面前摊开着一份伤亡初步报告,目光却空洞地越过纸面,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冲刷得混沌一片的漆黑。
“砰!”
会议室那扇单薄的门板被猛地撞开,发出痛苦的呻吟。狂风挟裹着冰冷的雨箭和浓重的泥土腥气,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吹得桌上堆积的文件哗啦啦一阵乱响,几页轻薄的纸片打着旋儿飞上半空。
SGS党委书记宗楚恴像一尊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铁塔,矗立在门口。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大衣,此刻沉甸甸地往下淌着泥浆水,浑浊的水滴沿着粗糙的布料纹理滚落,重重砸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裤腿和那双沾满厚厚泥巴的翻毛劳保皮鞋,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他摘下那顶同样湿透、帽檐耷拉的藏蓝色工帽,狠狠甩了甩上面的水,几滴冰冷的泥点不偏不倚,直接溅到了会议桌中央摊开的一张高级铜版纸打印的彩色报告封面上。
封面上,几个醒目的日文假名和中文大字异常刺眼:《SGS速凝S-8材料在饱和软土应用报告》。
宗楚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盏烧红的探照灯,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未消的怒火,扫过烟雾腾腾的会议室。他的目光在角落里几个下意识往后缩的施工队长脸上停顿了一下,最终狠狠钉在对面那个身影上——日方专家组总代表藤田一郎。后者端坐在那里,一身浅灰色的精纺毛料西装依旧笔挺得一丝不苟,甚至连领带结都没有半分歪斜,与周遭混乱、泥泞、烟雾腾腾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淤泥里嵌入的一块冰冷、光滑的金属板。
“外面!三百多号工友!顶着瓢泼大雨!堵在西大门!” 宗楚恴的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打磨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硝烟味,狠狠砸在会议室令人窒息的安静里,“王老拴!三队的老把式!人就躺在医院里!老婆孩子在旁边哭得背过气去!他们要说法!要赔偿!要公司给个交代!”他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桌面剧烈震动,几份文件滑落在地,“你们!在这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讨论什么狗屁的新技术?!讨论怎么往那可能埋着更多兄弟的烂泥坑里灌洋墨水?!”
冷场。绝对的冷场。
烟雾似乎都凝固了。只有窗外的暴雨声,更加蛮横地冲击着铁皮屋顶。
劳资科长郜庸梁下意识地掏出他那磨得油亮的算盘,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干部科长黄志长紧张地搓着手指;施工科长武常法不安地挪动屁股下的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工会主席黎亭桧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声音透着疲惫:“宗书记,大家心里都急!王老拴同志的抢救工作,医院那边黎垚侗副主席已经亲自盯住了,钱……钱的问题,财务黄科长也在紧急筹措。家属安抚,工会责无旁贷!但……但基坑那边……”他看向荪云昌和蔺端浩,“险情还在扩大,备用方案的抽水清淤,在这么大雨里,效率太低,风险太高啊!”
“效率低?风险高?”宗楚恴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喷射口,他转过身,巨大的身躯仿佛要将黎亭桧笼罩,“那你告诉我,拿工人的命去填那个无底洞,效率就高了?风险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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