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上海。
夏夜沉重得像个灌满了铅的蒸笼,死死扣在城市上空。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吸一口都带着股铁锈水管子和汗酸混合的浊气。窗外,不知哪栋宿舍楼里传来几声含混的争吵,随即又被令人窒息的闷热吞噬下去,只剩下远处工地夜班施工机械不知疲倦的嗡鸣,如同这宝钢现场滚烫的脉搏。
我住的这间宿舍狭小逼仄,一张木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几乎就填满了全部空间。汗水早就浸透了我贴身的白棉布背心,腻腻地贴在脊背上。桌上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吃力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像一只熬干了油脂的眼,勉强照亮桌面上摊开的一叠厚厚的稿纸。纸页边缘卷起毛边,密密麻麻的字迹爬满了每一寸空隙,间或划掉修改的红蓝墨迹,如同蜿蜒狰狞的伤口。
那是我过去十几年的心血,不,确切地说,是我过去十几年在无数工地尘土和钢筋水泥间一点点熬出来的东西。白天在施工现场,盯着进度,协调人力,解决那些层出不穷、能把人逼疯的突发难题。
只有等到深夜,工地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我才像做贼一样溜回宿舍,家人孩子们都已经进入梦乡,拧亮那盏小灯,铺开稿纸,任由那些在脑海里翻腾了无数遍的经验、数据、图表和思考,顺着笔尖倾泻而出。熬得眼睛布满红丝,困得头几乎要砸在桌面上,才去水房用冰凉的自来水狠狠泼几下脸,再回来继续。
稿纸上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浸透汗水的砖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这本该是我破格提拔工程师后,在这个举步维艰的年代里,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终于,初稿成了型。此刻,它就静静躺在桌上,像一个赤裸的婴儿,等待着命运的评判。
……
在WGS丰癸轩办公室,坐在我对面的丰癸轩,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似乎都更愿意眷顾的对象。他穿了件洗得发白但浆烫得笔挺的浅蓝色短袖衬衫——在这个年代,这是属于“文化人”的体面标识。那副半旧的银丝边眼镜后面,是一双沉静温和、却又透着难以置疑的理性的眼睛。
房间里闷热得像个蒸锅,他额角也只渗出几颗细小的汗珠,并不狼狈。
我请丰癸轩帮忙再看看我的稿子。
他坐得挺直,姿态从容,手里拿着我的稿子,看得极其专注。他是同济大学正经八百的高材生,又参加过同济和宝钢联合举办的那个令人仰望的网络计划技术培训班,在那个圈子里,他的名字都带着“科班”、“正统”的金边。而我,中专毕业,硬是被那场浩劫后的“不拘一格降人才”浪潮推上了工程师的位子,在天之骄子眼里,大概始终是个野路子出身的“土八路”。
我打开竹壳热水瓶,笨拙地倒了两杯白开水,杯壁滚烫,端过去时手指被烫得缩了一下。我把杯子小心地放在丰癸轩手边那张不太稳当的方凳边缘。
“丰…丰队长,”我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干,“您…您喝点。”
他似乎没听见,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稿纸上,手指下意识地轻敲着凳子边缘。那笃笃的细微声响,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下下敲在我的神经上。我屏住呼吸,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稿纸翻动时发出的“哗啦”声,都让我心头一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像窗外树上快要干死的蝉,拖着沉重的步子。
终于,他放下了最后一页稿纸。那双被镜片放大了些许的眼睛抬起来,看向我。没有立刻说话,但那眼神里流露出的东西,让我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那是一种混合了欣赏和出乎意料的神情。
接着,他那只干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食指和拇指有力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了不起,考工!真没想到,写得这么好!结构清晰,数据扎实,最关键的是,这些实战经验总结得太到位了,纸上谈兵的绝对写不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毫不吝啬的肯定,像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进我的胸腔。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耳朵根都热辣辣的。我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双手胡乱地在洗得发白的藏蓝工作服裤子上搓着,仿佛那里有无形的污渍。
“别…别…您可千万别这么夸!”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又干又涩,“您这一夸,我这人就容易晕乎,找不着北了!跟您实打实地说,我就是个土八路,运气好点混了个中专文凭,肚子里这点墨水,加起来也没您一本专业书厚实。您可是同济出来的高材生!又进了顶尖的培训班,那可是镀了金的科班出身!”我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那温和的目光,里面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恳请,“我是真心实意地佩服您的学问,真心实意地想请您给看看,指点指点,哪怕就提一条建议,对我也是天大的帮助!”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等待着他对内容的质疑。关于施工方法的?现场协调的漏洞?数据的准确性?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可能被挑战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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