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一片死寂。远处工地上,打桩机沉闷的“吭哧”声被寒风扯得断断续续,更添压抑。他的话,像冰冷的钢针,戳破了某种被刻意回避的真相。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重量——那是时代落差的尘埃,厚重得让人窒息。
封闭太久了。是啊,“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广播里天天唱响的“四个现代化”口号,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钢铁,工业的脊梁。1980年,美国一亿吨,日本一亿一千一百万吨……我们呢?三千七百万吨。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什么?是差距,赤裸裸、冰冷刺骨的差距。六十四年?四十年的差距?这些数字像一个巨大的、不断下沉的锚,拖拽着每一个清醒者的心。在大多数人眼中,我们仰视都未必看得真切,何谈质疑?设计院的态度,不过是这巨大现实的一个缩影罢了。
我默默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张承载着自己心血和困惑的验算计算书。工棚角落的铁皮炉子,煤块燃烧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炉火暗淡,仅能勉强驱散一丝寒意,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潮。吴工的话,四周那些无声的目光,如同淤泥般裹缠上来。
“科学至诚,数性质朴。”我低声重复着,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对抗这沉重的空气。这句话曾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时刻支撑着我。“计算机是快,是精密。算盘是慢,是笨拙。可道理呢?”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吴工和几位同事,“计算的底层逻辑,难道不是同一个?力的平衡,材料的极限,规范的条款……这些东西,难道会因为计算工具的不同而改变本质吗?” 我看向吴工,眼神里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吴工,我不是要和计算机争高低。我只是想弄明白,这多出来的厚度,到底依据什么?它是不是压垮我们地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拿起那份验算计算书,再次将它郑重地推向吴工面前,“我恳请您,或者设计院的结构专家,帮我复核一下。不用管结果,就看看计算原理对不对,结论符不符合我们现行的设计规范。成吗?就当……帮我这个莽撞的人,求个明白!”
工棚里只剩下炉火细微的噼啪和寒风穿隙的呜咽。吴工脸上的神情复杂地变幻着,惊讶、无奈,最终定格为一种带着审视的凝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这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终于,他伸出手,指尖碰触到我那份被汗水微微濡湿边缘的计算书,动作缓慢而沉重。
“……好吧,”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低沉,“材料我带走。考工,你这……唉!”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将那份凝聚了我数个日夜心血的纸页仔细折好,收进了他那印有“冶金设计研究院”字样的黑色公文包里。
等待的三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基坑里的淤泥似乎更加粘稠冰冷,每一次踏入都艰难万分。我依旧趴在工棚那冰冷的木桌上,算盘珠噼啪作响,反复核对着每一个参数,验算着不同的工况,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试图找出那“两倍厚度”存在的哪怕一丝微弱可能性。焦虑如同缓慢滋生的藤蔓,缠绕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吴工那边杳无音讯,连工地上平日里爱开玩笑的工友,经过我身边时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第三天下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仿佛触手可及。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粒子,抽打在工棚铁皮屋顶上,发出令人烦躁的沙沙声。就在我几乎要将铅笔芯摁断在草稿纸上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砰”地一声,工棚那扇漏风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是吴工!
他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脸颊冻得通红,头发被风吹得散乱,鼻尖上还挂着一粒未化的雪珠。但他全然不顾,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眼神却异常明亮,直直地射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情绪,只剩下纯粹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惊异。
“考工!”他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跑动后的喘息,几步跨到我桌前,将一份崭新的、盖着设计院红章的文件“啪”地拍在桌面上,震得算盘珠都跳了一下。“结构组张工亲自复核的!”他语速极快,指着文件上几行关键的结论,“你的计算书——原理完全正确!结论完全符合GBJ 10-65规范!没有任何逻辑错误!”
“嗡”的一声,像是高压电流瞬间穿过大脑,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几乎有些眩晕。我猛地站起身,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连日来的疲惫和寒冷仿佛瞬间被蒸发。我一把抓过那份文件,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目光贪婪地扫过那几行清晰有力的结论性文字——白纸黑字!“考绿君子工程师计算结果符合规范要求,逻辑正确无误”。工棚里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和惊叹,空气瞬间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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