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的空气像浸了冷水的棉絮,沉得攥不住,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重量。
盏中烛火被穿堂风掠过,明明灭灭间在各人脸上投下破碎的光影,将离别的愁绪揉成一团化不开的雾,偏又在雾底藏了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像蛛丝般缠在人心尖上。
涛子垂着眼,指尖捏着竹筷的力道比寻常重了几分,他默不作声地将满桌散乱的骨头拢到空瓷盘里。
指节泛着淡青,动作轻得近乎虔诚,却又带着种不合时宜的谨慎——仿佛那些沾着肉屑的骨头不是残羹,而是需妥帖安放的器物。
骨头在盘中相互叠压,起初只是杂乱的堆叠,可当最后一块腿骨落下时,竟无意间拼成了个古怪的形状:弧度扭曲的肋骨作框,指骨斜斜横亘,像极了道观壁画里镇压邪祟的古老符咒。
他的眉头猛地蹙起,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盘沿,目光在那图案上胶着了片刻。
烛火恰好在此刻暗了暗,他眼中闪过丝转瞬即逝的困惑,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飞快地抬手将骨头拨乱,重新码成规整的一堆,仿佛方才那诡异的排列只是错觉。
可垂落的袖口下,他的手腕却微微发颤,连带着桌上的酒杯都晃了晃,溅出几滴琥珀色的酒液。
黑哥早没了往日与小振臻嬉闹的劲头,他蜷在木椅里,后背抵着冰冷的墙,手里攥着个白瓷酒杯。
杯沿被他粗糙的指腹磨得发亮,拇指一遍遍在杯口的冰裂纹上摩挲,动作机械得像是在刻某种无形的符文。
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投在身后斑驳的墙面上,随着火焰摇曳扭曲成个陌生的轮廓——他明明只是低头盯着酒杯,墙上的影子却像是抬手抓着什么,动作诡异地不同步。
小振臻托着腮,胳膊肘撑在积了薄酒的桌面上,目光在三位师长脸上慢慢扫过。他想把大表哥温和的眉眼、清玦道长枯瘦的手指、清玄道长带笑的眼角都刻进脑子里,可眼底的不舍底下,总翻涌着股莫名的慌。
那慌像初春的冰碴子,顺着血管往心口钻,让他总觉得这次下山不是寻常的分别,倒像是要去撞什么看不见的坎。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木桌上画圈,起初只是随意的涂鸦,后来却渐渐有了章法——横平竖直的勾,带着弧度的折,正是上周清玄道长教他的护身咒符。
笔尖在桌上刻出浅浅的印子,一遍又一遍,直到指腹磨得发烫,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手,望着满桌的刻痕发怔。
冈子坐在最靠窗边的位置,窗棂漏进的夜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雨,却在这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那不是少年人该有的心事,倒像是装了半肚子的愁绪,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有烛火的光在他瞳孔里跳跃。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眼神没有聚焦,仿佛透过那片黑暗,看到了什么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偶尔有山风掠过窗棂,他会下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像是在抗拒着什么从黑暗里伸出来的手。
大表哥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个青花瓷碗,碗里的酒早就凉透了。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涛子紧绷的肩线、黑哥机械的动作、小振臻发烫的指尖、冈子涣散的目光,都被他看在眼里,揉进心里。
他放下筷子,目光温和却锐利地扫过四人,那温和像春日的暖阳,底下却藏着旁人瞧不见的忧虑——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早不是他们记忆里的模样,某种浓稠的黑暗正顺着城镇的缝隙蔓延,像墨汁滴进清水,悄无声息地染黑一片。
“好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得像浸了水的木头,恰好打破了那越来越沉的静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几个也别跟小姑娘似的垂头丧气,明天就要下山了,往后的路,得自己一步一步走。”
清玦道长坐在一旁,手指捻着道袍下摆的褶皱,闻言缓缓点头,接口道:“是啊。本事教给你们了,道理也讲透了。山下不比山上,人心比山雾难辨,世事比棋局难料。遇事多想想,想清楚了再动,可真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也别缩着——该硬气的时候,不能软。”他说这话时,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道袍上的一处细微褶皱,那褶皱被他捻得变了形,暴露了他平静外表下的一丝慌乱。
清玄道长脸上惯常的嬉笑也收了,嘴角的弧度压平,连眼角的皱纹都刻满了凝重。他端起酒杯抿了口,酒液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头的沉:“记住,咱们修行的人,力量就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斩妖除魔,护着自己也护着旁人;用差了,就容易被力量牵着走,丢了本心。所以啊,不管遇到什么,都得守住自己的心,别被外头的东西迷了眼,也别被手里的力量捆了脚。真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别忘了山上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这里是你们的根,是你们的家,想回来就回来,没什么丢人的。”他试图用惯常的轻松语气收尾,可话尾的颤音藏不住,微微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色,还是泄了真实的担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