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山林下的鸟鸣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睁开双眼,看到的依旧是二十年前的景象!透过玻璃窗,一眼望去,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正式法坛已经摆好,就在小院的正中央,我惊叹四兄弟的早起,也惊叹他们的郑重其事,眼巴前,是一个二丈见方用白石灰画出八卦阵图,阵眼处立着三尺高的青铜香炉,炉身刻着“往生”二字,涛子说,这是大表哥在特殊时期用两百块钱淘到的老物件。
酉时三刻,夕阳把远山染成绛红色,小振臻、涛子、黑哥、冈子四人踏着石阶上来。他们都换上了深色的道袍,袖口绣着来自师门的标记——小振臻的是松鹤,涛子的是云纹,黑哥的是古钟,冈子的是竹节。四人走到香炉前站定,动作齐整如演练过千百遍,从怀中取出各自的法器:小振臻握一把牛角梳,梳齿间缠着七尺白棉线;涛子捧一叠黄纸符,符角用朱砂点着红点;黑哥拎着个黑陶瓦罐,里面盛着从沱江取来的清水;冈子怀里揣着块墨玉,玉上刻着《心经》的片段。
“起香。”涛子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三分,他是四人里年纪最长的,按规矩由他主持开场。
然后涛子上前,借着烛火点燃三炷长香。香是特制的,混了柏叶与檀香,点燃时冒出青灰色的烟,在空中凝而不散,像一条细细的丝带飘向天际。黑哥接过香,双手捧着插进香炉,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托着千斤重物。冈子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铜铃,轻轻晃了晃,“叮”的一声脆响,惊得周围的虫鸣都停了片刻。
四人围着香炉站成四方,涛子作为大师兄,率先开口,声音顺着风飘出去:“去年前今日,蜀地山崩,江河改道,万千生灵,一朝离尘。今日我等后辈,承师门之命,再设法坛,为亡魂引路,望诸位早登净土,莫恋尘缘。”
话音落时,一阵风从山谷里钻出来,吹得八卦阵图边缘的白石灰簌簌往下掉灰。小振臻举起牛角梳,将白棉线在梳齿间穿梭,口中念起《安魂经》的第一段:“天地清明,日月辉光,亡魂归来,莫畏路长……”念诵脸,房屋前得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涛子又往香炉里扔了三张黄纸符,符纸遇火即燃,化作金红色的火苗往上蹿。他想起师父说过,当年地震后,师父带着他在都江堰的废墟上烧了七天七夜的符,每烧一张,就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这些符是给孩子们的,”涛子的声音很轻,“师父说,他们怕黑,符上的朱砂能照路。”他眼前晃过那些照片——课桌上散落的课本,书包上挂着的卡通挂件,还有废墟里伸出的、握着铅笔的小手。符纸烧尽的灰烬被风吹起,像一群小小的蝴蝶,在暮色里打着旋儿。
黑哥打开黑陶瓦罐,将沱江的清水往阵图的四个角各洒了一点。水落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弯腰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地上写了个“安”字!弹指间,黑哥眼眶染红,一股莫名的悲伤笼罩着这个小院。
冈子把墨玉放在香炉旁,玉面在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师父说,众生平等,缘起缘灭皆是定数!”冈子那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淡淡的口音,却字字清晰,“他让我往后每年的这时候来看看,说这些魂灵需要有人记得。”墨玉上的《心经》字句在光影里浮动,像一群游鱼,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向远方。
四人轮换着诵经,从《安魂经》到《往生咒》,声音不高,却在这个不大的小院里盘旋回荡。天色彻底暗下来,涛子从屋里取出四盏充电的探照灯,分别挂在阵图的四角。灯光明亮,照亮了地上的白石灰线条,也照亮了四人凝重的脸庞。
“记得那年,我看到新闻播报…”话音中,小振臻声音哽咽,停下诵经,望着远处的山峦,“有个母亲,跪在废墟上喊‘幺儿’,喊了一天一夜,声声泣血,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风吹过他手里的棉线,线端轻轻颤动,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拉扯。
涛子往香炉里又添了些香,火苗猛地蹿高,映得他眼眶发红:“我在映秀见过一个老师的遗体,他把三个学生护在讲台下,后背被砸得凹陷下去,可手还紧紧抓着讲台的边缘。那三个学生都活下来了,现在每年都会去看他。”涛子话音中尽是佩服还有无尽的哀伤。
夜渐深,山风带着寒意,却吹不散法坛周围的肃穆。四人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诵经,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细密的网,温柔地笼罩着这片曾经历过伤痛的土地。马灯的光晕里,仿佛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徘徊,它们不再像传说中那样狰狞,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眷恋,在灯光下静静伫立。
我坐在轮椅上,眼角湿润的看着这四兄弟。早先,他们和我开着玩笑,语气轻松,似乎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法事而已,但现在看来,这几兄弟,怕是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夜风依旧在呜咽。
凌晨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越过山巅,照在青铜香炉上,映出“往生”二字的金边。小振臻收起牛角梳,棉线已经变得温润;涛子的黄纸符烧得只剩一捧灰;黑哥的瓦罐空了,罐底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冈子的墨玉上,《心经》的字句仿佛被晨光镀上了一层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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