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活后,在超净工作台上,开始极其小心的逐页处理。他们用软毛刷和吸力极低的微型吸尘器,轻轻清除页面和虫洞内的虫粪、蜕皮等污染物。然后用极稀的、中性的纸张加固剂,通过喷雾或笔刷的方式,对每一页纸张的背面(尽量避开残存字迹)进行轻微的加固,增加纸张的强度,防止翻动时进一步破碎。
对于虫洞,传统的“补纸”方法(用相似纸张填补)在这里几乎无法实施,因为虫洞太多、太小、太密集,补纸会严重改变书页的厚度、质感和原有的残破美学,且可能覆盖边缘字迹。他们决定采用一种更为现代和“诚实”的方法:使用极薄、透明、柔韧且可逆的聚酯薄膜(如Melinex),裁剪成比书页略大的衬页,将每一页脆弱不堪的原纸夹在两层透明衬页之间,四周用可逆的无酸胶带轻微固定。这样,书页得到了物理支撑和保护,可以安全地翻阅(隔着薄膜),同时虫洞和残存字迹都清晰可见,修复的干预被降至最低,且完全可逆。
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一页一页地清洁、加固、夹衬……进度缓慢。在操作过程中,他们也被那些残存的娟秀字迹所吸引。“丙辰年春,庭中杏花初发,忆及去岁与姊妹斗草之事,恍如昨日。”“昨夜读《牡丹亭》,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句,竟泫然欲泣。”“母亲今日又催问婚期,心中惶然,未知那人性情如何……”断断续续的句子,勾勒出一个旧式闺中少女敏感、多思、对未来既憧憬又不安的内心世界。那些被虫蛀吞噬的字句,仿佛是她未及言说的隐秘心思,永远地消失在时光的蛀孔里。
与此同时,他们利用高分辨率扫描仪和多光谱成像设备,对每一页进行了数字化采集。多光谱成像在不同波长的光线下,有时能凸显出被虫蛀污染掩盖或墨迹已褪的笔画。通过图像处理软件,他们尝试将那些残破的字迹进行拼接、增强,并小心翼翼地“猜测”和填补那些完全缺失的笔画(用差异明显的颜色标注,以示区分),试图还原出一些完整的句子。这个过程如同考古学家拼接破碎的陶片,需要结合上下文、书法风格和对时代背景的理解。
当所有书页都被透明衬页保护起来,并按照原顺序重新穿线(使用柔韧的蚕丝线)装订后,这本“虫书”焕然一新,却又保留了所有的创伤。它变得厚实了一些(因为衬页),但可以安全地拿在手中,隔着透明薄膜,清晰地看到每一页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虫洞和顽强存留的娟秀字迹。而那些经过数字处理和部分复原的电子图像,则被保存在一个平板电脑里,字迹被放大、增强,甚至有些被“猜测”补全的句子用淡灰色显示,旁边附着原图对比。
陈老师和老伴再次前来。当老人看到那本被“封装”起来、却清晰可辨的日记时,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戴上老花镜,隔着薄膜,一页一页地、贪婪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仿佛在诵读。当他看到平板电脑上那些被放大、部分复原的句子时,更是老泪纵横。
“是……是这些字……母亲的笔锋……‘心中惶然,未知那人性情如何’……她当年……原来是这样想的……”老人泣不成声,老伴也在一旁抹泪。
许久,老人才平复下来,紧紧握着苏见远和林微的手:“谢谢……谢谢你们……不仅保住了这本破本子,还……还让我‘听’到了母亲更多的话。这比什么都珍贵。”
他们支付了费用,坚持要多付,被苏见远和林微婉拒。老人将修复后的日记和存有电子档案的平板电脑(他们特意准备的简易设备)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由老伴搀扶着,慢慢离去。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份沉甸甸的满足与慰藉,却仿佛能照亮暮色。
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泪水中的咸涩与喜悦。
“虫蛀是最彻底的‘删除键’,”林微轻声说,整理着用过的工具,“它不挑内容,无情地啃噬掉一切。我们无法恢复被删除的,只能在删除的痕迹周围,小心翼翼地保护尚未被删除的,并尝试从碎片中猜测原意。这就像……与一场沉默的遗忘对抗。”
苏见远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点了点头:“嗯。记忆载体(纸张)的脆弱,与记忆本身(文字)的易逝,在这本日记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修复者能做的,有时不是挽回已经失去的,而是为尚未完全失去的,搭建一个尽量安全的‘避难所’,让后人的目光,还能穿过虫洞的废墟,依稀看见前人心事的微光。这对抗虽近乎徒劳,却意义非凡。”
夜色四合,华灯初上。工作室里,一场与虫噬遗忘的微小战役暂告段落。而下一段需要被保护、被“猜测”、被赋予“避难所”的记忆载体,或许正藏在某个被忽略的角落,等待着被这间工作室的灯光照亮,被这双专注的手温柔地拾起、审视、并尝试挽留。时光之虫永远在啃噬,而修复者,便是那守在废墟旁、试图辨认并保存残存图案的、固执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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