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地龙烧得正旺,可朱元璋看完郑和送回的密信和海图后,却觉得浑身发冷。
不是怕——他这辈子怕过谁?是怒。怒到极处,反而平静下来的那种冷。像刀出鞘前那瞬间的凝滞,像弓满弦时那刹那的寂静。
“冯诚……”老皇帝的手指在海图上“高丽”二字上敲了敲,敲得很轻,却像敲在人心上,“一个太监,手伸得够长啊。从江南到江西,从江西到海上,现在……还要伸到高丽,伸到辽东。”
王琮跪在御案前,额头抵着金砖,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是司礼监的人,冯诚是他上司,现在出了这种事,他脱不了干系。
“奴婢失察……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朱元璋的声音很平静,“但朕现在不杀你。留着你这条命,戴罪立功——去,把冯诚这十年经手的所有文书、所有奏本、所有私下递的条子,都给朕找出来。少一张,你就去孝陵守墓,守到死。”
王琮如蒙大赦,连滚爬爬退下。
殿内只剩祖孙二人。朱雄英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那张从西班牙水手身上搜出的密信抄本。信上的西班牙文已经被工学院通译译出,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明廷已察觉海上线路,冯诚身份恐暴露。现启用陆路备用线:货物自松江起,走运河至通州,陆运至山海关,由高丽接应人转运辽东。此线需经燕王辖地,风险虽大,但胜在隐蔽。高丽王廷已默许,条件是……分三成利,及火器制造术。”
火器制造术。
朱雄英放下信纸,看向祖父:“他们想要工学院的新火器。”
“不止。”朱元璋起身,走到殿侧那排巨大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锦衣卫历年整理的《藩国异动录》,“高丽王李成桂,去年秋猎时坠马摔断了腿,至今不良于行。王世子李芳远监国,但几个弟弟都不服。高丽朝堂……现在是一锅粥。”
他翻到某一页,指给朱雄英看:
“李芳远三个月前秘密接见了一个自称‘云游道士’的人,赏金百两。道士走后,高丽王廷就开始频繁调动边军,在鸭绿江沿岸增筑哨卡——名义上是防女真,但现在看来……”
“是在为走私线铺路。”朱雄英接话,“高丽需要钱来巩固王权,需要火器来威慑政敌。而西班牙人……需要一条绕过海禁的路。”
祖孙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问题:冯诚一个太监,怎么串联起这么长的线?背后还有谁?
“冯诚现在怎样了?”朱元璋问。
“胡元礼按方子给他用了药,人醒过来了,但神志时清时糊。”朱雄英顿了顿,“清醒时说了一件事:三年前,他在宫里认了个干儿子,叫冯禄,安排去了江西德兴铜矿。但半年前,冯禄突然失踪了,再出现时……身边跟着个红毛夷。”
“失踪去了哪?”
“冯诚说不知道,只说冯禄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眼神冷了,话少了,还……还学会了几句红毛夷的话。”朱雄英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冯禄失踪那半年的行踪,是徐妙锦查出来的。”
纸上列着一条路线:江西德兴→福建泉州→乘船出海→三个月后返回→直上北平→在燕王府外逗留三日→返回江西。
燕王府。
朱元璋的眼睛眯了起来。又是燕王府。
“老四……”他喃喃道,“你到底知不知情?”
朱雄英没有回答。他知道四叔朱棣在清理门户,但清理得干净吗?燕王府那么大的摊子,那么长的边境线,那么多的人……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太正常了。
更何况,如果漏网的不是鱼,是扮成鱼的鲨鱼呢?
“皇祖父,”他忽然问,“高丽使臣……还在京里吧?”
“在。礼部安排住在会同馆,说是等朕召见。”朱元璋冷笑,“等?朕看他们是等着接应吧。”
“那孙儿去会会他们。”
“你?”朱元璋转头看他,“以什么身份?工学院院长?他们不会认。”
“不。”朱雄英从怀中取出那枚“如朕亲临”的玉佩,“以钦差的身份。去问问他们,高丽王廷,什么时候开始帮西班牙人转运走私货了。再问问……他们王世子李芳远,还想不想当这个世子了。”
玉佩在殿内的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朱元璋盯着那枚玉佩,许久,笑了。
“好。朕准了。但记住——别动武。要高丽王廷自己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把伸过来的手砍断。至于西班牙人……”老皇帝眼中寒光一闪,“郑和扣下的那艘船,那些俘虏,就是最好的筹码。告诉他们:想要人,想要船,拿真金白银来赎。还要签条约——从今往后,西班牙船只,未经许可不得进入大明海域千里之内。违者……船货没收,人处绞刑。”
朱雄英躬身:“孙儿明白。”
他退出武英殿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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