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衙的后堂,烛火通明。
徐辉祖盯着摊在案上的田契,一张,又一张。那些泛黄的纸张上,字迹工整,印章鲜红,记录着从洪武元年到二十五年的每一次土地交易、分割、继承。每一张都合法合规,挑不出毛病。
可问题就在于太合规了。
“松江县志记载,沈家祖产在城西有田八百亩。”徐辉祖拿起一张洪武十五年的契书,“但这张契上写的是一千二百亩。多出来的四百亩,哪来的?”
跪在堂下的老书吏抖得像筛糠:“回、回公爷,那是……那是沈家后来置办的,许是县志记载有误……”
“县志有误?”徐辉祖冷笑,又拿起另一张,“那这个呢?洪武二十年,沈家‘捐’给慈恩寺的香火田三百亩。可慈恩寺的田产册上,登记的只有一百亩。剩下两百亩,飞了?”
老书吏的额头抵着青砖,不敢答话。
堂外传来喧哗声。周先生快步进来,脸色难看:“公爷,外面聚了三百多佃户,说是沈家田庄的。领头的老汉说,清丈田亩动了他们的祖坟,要讨个说法。”
“祖坟?”徐辉祖起身走到窗边。府衙外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火把的光映着一张张麻木而愤怒的脸,那些脸被岁月和劳苦刻满沟壑,此刻却因为某种煽动而扭曲。
“沈荣的手段。”徐辉祖看着人群前列那个白发老汉——那人他见过,是沈家庄子的老佃户,去年沈家减租三成时,还来府衙送过万民伞。
现在,这老汉举着锄头,嘶声喊着:“官府要掘我们的根!要让我们活不下去!”
煽动。用佃户当盾牌,用民意当刀。
徐辉祖闭了闭眼。父亲当年说过,江南的土绅最擅长两件事:一是把银子埋进土里变成田,二是把佃户推出来当肉盾。
“公爷,怎么办?”周先生低声问,“要不要调兵驱散?”
“驱散?”徐辉祖摇头,“驱散了,明日全江南都会传:魏国公残暴,欺压百姓。沈家要的就是这个。”
他转身走回案前,从匣中取出尚方剑。剑出鞘,寒光映着烛火。
“开中门。”他说。
“公爷?”
“我说,开中门。”
沉重的府衙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的喧哗声瞬间安静,三百多双眼睛盯着门内走出的徐辉祖。他一身绯红蟒袍,手握尚方剑,站在台阶上,像一尊突然降临的神只。
“本公徐辉祖,奉旨清丈江南田亩。”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今夜聚在此处的,可有识字之人?”
人群骚动。许久,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走出来,拱手:“晚生……晚生读过几年书。”
“好。”徐辉祖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这是洪武三年,太祖皇帝亲颁的《均田令》。你念给大家听。”
书生接过,展开,声音颤抖地念:“‘天下田亩,皆属国有。百姓佃种,按亩纳粮。凡隐匿田产、诡寄飞洒者,田没入官,主家流放……’”
念到一半,人群里有人喊:“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沈家待我们好,减租减息,官府凭什么来抢田?”
徐辉祖看向喊话的人——是个壮汉,衣着比周围佃户整洁,手上没有老茧。
“你,出来。”他剑指那人。
壮汉脸色一变,往人群里缩。但徐辉祖身后的府兵已经冲过去,将他拖出来。
“你不是佃户。”徐辉祖盯着他的手,“佃户的手,虎口有茧,是指节粗大。你的手,茧在掌心——是常年握刀留下的。说,谁派你来的?”
壮汉咬牙不答。
徐辉祖也不追问,转身看向那个白发老汉:“老丈,你刚才说清丈动了你们的祖坟。本公问你,你家的祖坟,在沈家田庄的那块地?东头那三亩水田,还是西头那五亩旱地?”
老汉愣了:“在……在东头……”
“东头那三亩,地契上写的是沈家祖产,洪武八年购入。”徐辉祖从周先生手中接过另一份册子,“但松江县衙的鱼鳞册记载,那块地直到洪武十五年,还是官田。沈家是怎么在买地前七年,就把你家祖坟迁进去的?”
人群哗然。
老汉的脸白了:“我……我记错了,是西头……”
“西头那五亩,地契上写的是‘沈家捐给慈恩寺的香火田’。”徐辉祖步步紧逼,“既然是寺产,你家祖坟怎么会在寺田里?难道慈恩寺的和尚,准你们在佛门清净地里埋死人?”
谎言被一层层剥开。老汉踉跄后退,周围的佃户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从同情,变成怀疑,再变成愤怒。
“沈家给了你多少钱?”徐辉祖最后问,“让你带着这些乡亲来送死?”
老汉扑通跪地,老泪纵横:“公爷饶命!是、是沈老爷说,只要带人来闹一场,就免我家三年的租子,还给我儿子在铺子里找个活计……小老儿糊涂啊!”
人群彻底炸了。被骗的愤怒像野火一样烧起来,有人开始骂沈家,有人要砸沈家的铺子。那个混在人群里的壮汉见势不妙,转身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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