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晨钟撞破金陵城的薄雾。
通政司衙门的青砖地上还凝着露水,陈瑛却已经在值房里坐了半个时辰。这位以谨慎着称的通政使,此刻正盯着桌案上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蜡黄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挣扎之色。
左手边,是昨夜子时递进来的紧急奏本——苏松十三家粮商联名,反对税制革新,厚厚一摞,足有三十页。为首签名“徐辉祖”三个字力透纸背,魏国公府的印鉴鲜红刺目。
右手边,是半个时辰前徐府家将快马送来的玉佩和口信。那枚御赐蟠龙玉佩冰凉地压在掌心,家将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公爷说,折子不必呈了,明日他亲自进宫请罪。”
陈瑛的手指在两者之间悬停。
窗外的天色正一寸寸亮起来。值房外传来胥吏扫洒庭院的沙沙声,远处隐约响起五城兵马司换岗的号角。一切都如常,可陈瑛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大人。”书吏在门外轻声禀报,“该准备早朝呈递的文书了。”
陈瑛没有回应。他推开窗,晨风灌进来,吹动案上的纸页。那些关于田亩产量、赋税差额的数字在眼前晃动,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一件小事。
那日也是早朝前,他在宫门外偶遇翰林院方孝孺。年轻的编修抱着一摞古籍匆匆而过,书卷里滑落一页草稿。陈瑛拾起递还时,瞥见上面写着几句零散的话:“江南膏腴之地,一亩岁收三石,课税一斗;北地贫瘠,亩收一石,亦课一斗,此非公平,实乃……”
后面的话被墨迹涂改了。
当时他只当是书生妄议。可如今方孝孺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提出“摊役入亩”,而陛下非但没有震怒,反而将奏疏留中,命六部议处。
更诡异的是徐辉祖的反常。
魏国公是什么人?开国第一勋贵徐达的长子,军中威望仅次于几位藩王。他若真反对税改,一道奏本足够让朝堂震动三天,何须先联名施压,又连夜撤回?
除非……
陈瑛猛地起身,推开值房门:“今日呈递的奏本,重新核对!”
书吏吓了一跳:“大人,已经核对三遍了……”
“把徐公爷那份撤下来。”陈瑛压低声音,“换成……换成苏州府上月那份请求减免水灾田赋的折子。”
“可那是旧……”
“照做!”
书吏噤声退下。
陈瑛坐回案前,取出那份联名奏本的副本——这是通政司的规矩,所有奏本须留副本存档。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那些签名上。
十三个名字,背后是江南半数粮仓。这些人家中都有子弟在朝为官,姻亲故旧遍布六部。若真一起发难,便是皇帝也要掂量三分。
可他们偏偏选了最蠢的方式:联名上书,声势浩大。
这不像徐辉祖的手段。
陈瑛的手指在“松江府粮商总会理事,沈万三后人沈荣”这个名字上敲了敲。沈家,天下首富,但同时也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洪武二十一年,沈万三因“僭越”获罪流放,家产充公,这事才过去四年。
徐辉祖会糊涂到和沈家后人搅在一起?
除非……这本奏折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呈给陛下看的。
这个念头让陈瑛后背发凉。
他迅速翻到奏本末尾,仔细查看墨迹和纸痕。果然,在徐辉祖签名的那一页,纸背有细微的凹痕——那是压在下面书写时留下的。而其他十二个签名,纸面平整。
有人先签了名,然后才让其他人依次签署。
徐辉祖是第一个。
“声东击西……”陈瑛喃喃道,额角渗出冷汗。
值房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沉稳。陈瑛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中年人立在门外,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认不出的那种。
但陈瑛认得他——通政司右参议,李淳。一个在衙门里默默无闻七年,从未出过错,也从未有过功的人。
“李参议有事?”
李淳迈步进来,反手带上门。动作自然得像每日例行禀报,可陈瑛注意到,门闩落下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
“下官来送今日奏本目录。”李淳将一页纸放在案上,手指似无意地点在某个位置。
陈瑛低头看去。那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目录,列着十七份待呈奏本。但李淳手指点着的,是第七项:“北平燕王府奏,请增拨今冬边军棉衣。”
目录旁边,用极淡的墨批了个小字:“阅。”
字迹清瘦,陈瑛从未见过。
他抬头看向李淳。对方依然垂着眼,声音平稳如常:“燕王这份奏本,是八百里加急昨夜到的。按例,边务紧急,应排在前三位呈递。但下官想……既是棉衣之事,秋后才用,不妨压一压。”
陈瑛沉默片刻:“压到第几位?”
“第七便好。”李淳抬眼,第一次正视陈瑛,“七这个数字,吉利。”
四目相对。
陈瑛看见李淳眼里有种他熟悉的东西——那是通政司官员看了太多秘密后特有的眼神,平静底下藏着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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