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浓墨的丝绒,温柔地覆盖着京城。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似乎都在这沉静的墨色里沉淀了下去。一轮清辉皎洁的明月悬在天际,周围散落着几颗疏朗的星子,洒下朦胧而梦幻的光。
“玉颜斋”的后院,与临街的铺面隔绝,自成一方天地。院中有一方小小的石桌,两个石凳,旁边植着一株有些年岁的桂花树,此时虽未到花期,但枝叶蓊郁,在月光下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
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佐酒小菜,一壶刚刚温好的、香气醇厚的金华酒。
陆璟和沈清弦相对而坐。
这是自合作以来,第一次并非为了商讨正事而相聚。陆璟以“首批宫货顺利,值得庆贺”为由发出了邀请,而沈清弦,在经历了之前的风波与月下初谈后,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脸上覆着白色的轻纱帷帽,将她大部分的容颜遮掩在后。只是,在这静谧的夜色里,隔着薄纱,彼此的面目似乎都不再那么清晰和重要,反倒是那种无形的、流淌在空气中的氛围,愈发真切。
陆璟亲自执壶,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白瓷杯中,漾起细微的涟漪,酒香混合着晚风中淡淡的草木清气,氤氲开来。
“颜先生,”陆璟举起酒杯,目光透过朦胧的月色,落在对面那抹沉静的身影上,“此番之事,顺利解决,先生居功至伟。陆璟敬你一杯。”
他的声音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温和,如同这月色一般。
沈清弦微微颔首,伸出纤白的手指,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隔着帷帽的垂纱,她能看到他清晰的轮廓,和他眼中那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松弛的光彩。
“陆公子过誉了。”她轻声回应,刻意维持着“颜先生”的低沉声线,“若非公子出手,揪出幕后黑手,单凭我一人,只怕难以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该我敬公子才是。”
两只白瓷杯在空中虚虚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两人各自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酒液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渐渐在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似乎也将平日里紧绷的心弦,稍稍熨帖得松弛了些许。
“说起来,”陆璟放下酒杯,目光随意地落在院中摇曳的树影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我自幼长在国公府,所见所闻,无非是规矩、体统、前程、权势。与人交往,亦多是利益权衡,虚与委蛇。像这般……像这般能与一人畅所欲言,为一桩共同之事全力以赴,甚至……并肩应对风波,实是平生罕有的体验。”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倦怠,以及一丝真诚的欣悦。
沈清弦执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没想到,这位看似拥有一切、前途无量的国公府世子,内心竟也有这般感触。
“高处不胜寒。”她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五个字。这句话,既是回应他,又何尝不是她前世作为永宁侯府嫡长女,以及今生周旋于家族与事业之间的切身感受?“世人只见世家子弟的风光,却不知这风光之下,亦是重重枷锁。”
陆璟倏然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共鸣。“先生此言,真是一语中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有时觉得,自己倒不如市井间一寻常少年,至少行动坐卧,皆由本心,不必时时顾虑家族颜面、朝堂风向。”
他又为自己和沈清弦斟满酒,这次没有举杯相敬,只是自顾自地又饮了半杯,像是要借这酒意,冲刷掉一些积压在心底的块垒。
“父亲常教导我,身为陆家继承人,当以光耀门楣、匡扶社稷为己任。我亦深以为然。读书、习武、钻研经济之道,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有时也会想,若剥离了‘镇国公世子’这个身份,我陆璟,究竟是谁?我之所为,究竟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只是因为这个身份必须去做?”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沈清弦的心湖中荡开了层层涟漪。
她看着他月光下略显朦胧的侧脸,那上面有着少年人的清俊,也有着超越年龄的思虑。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精明干练的合作伙伴,更像是一个在成长路上,对自我和世界产生困惑的同行者。
这种困惑,她太熟悉了。前世,她不就是那个被“永宁侯府嫡长女”身份束缚至死的沈清弦吗?
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混杂着同病相怜的感慨,以及酒意带来的微醺,悄然涌上心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遭遇。
但理智如同冰冷的丝线,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了她的喉咙。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斟酌着语句,以“颜先生”的身份回应。
“身份如同衣裳,生来便穿着,久而久之,或许连自己都忘了,衣裳之下的本来面目。”她的声音透过轻纱,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然而,能在枷锁之中,依旧寻得一方天地,做自己想做之事,譬如公子协理商务,为国分忧,譬如我……经营这小小胭脂铺,这何尝不是一种‘本心’?或许,真正的‘我’,正是在这身份与本心的拉扯与平衡之间,才得以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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