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空气中已浮动着隐隐的燥热。安远侯府后院的翠薇阁内,却是一片清凉静谧。这里是府中小姐们上学的家学所在,今日,正是书画课。
窗外绿树成荫,蝉鸣初响。阁内,淡淡的墨香与宣纸特有的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沈家几位年纪相仿的小姐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案后,案上摆放着上好的宣纸、徽墨、湖笔与端砚。
教习书画的,是府中请来的西席周先生。周先生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自有一股清高儒雅的气度。他在京中仕林颇有才名,因不喜官场倾轧,才被老侯爷以重金和礼遇请来府中教导子弟。
沈清弦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姿挺拔,如一支新生的嫩竹。她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的宣纸上,右手虚握,指尖仿佛无意识地轻轻在案上勾勒着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在模拟一幅极其复杂的《千里江山图》的局部笔法。前世,为了讨好附庸风雅的赵衡,她曾苦练此画,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却只换来他醉酒后一句“匠气太重”的讥讽。
如今,那些被迫磨炼出的、浸透着血泪的技艺,成了她今生最早握在手中的利器之一。
“今日,我们不作画,先写字。”周先生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书法乃书画之本,笔力不到,意境再高,也是无根之萍,浮于表面。”他踱步到前方一张铺开的大宣纸前,执起一管大笔,“今日,我们临颜鲁公的《麻姑仙坛记》。颜体端庄雄伟,筋力丰满,最能锻炼笔力与心性。诸位小姐请看……”
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笔锋在纸上行走,如锥画沙,力透纸背。一横一竖,皆沉稳如山;一撇一捺,又气势开张。
小姐们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尤其是二房嫡出的二小姐沈清雨,她素来自诩在书画上颇有天赋,此刻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手指暗暗跟着比划。
沈清弦也看着,心境却与旁人截然不同。周先生的功底自然是极好的,但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后来看到的、那些真正书法大家的真迹,以及她自己历经磨难后,笔下自然而然带出的那股沉郁顿挫之气。颜体的雄浑,她早已临摹过千百遍,甚至……她曾为了揣摩其神韵,在赵衡的鞭打与辱骂中,于寒冬里用冻得通红的手,一遍遍在结冰的地面上书写。
那种刻入骨髓的记忆,比任何老师的教导都来得深刻。
“好了,诸位小姐开始吧。不必贪多,务求一笔一画,尽得神韵。”周先生放下笔,开始在各人的书案间踱步观察。
阁内顿时响起一片研墨声和纸张的窸窣声。
沈清弦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慢条斯理地研墨,动作优雅而稳定。墨锭在砚台上划出均匀的圆圈,墨汁渐渐浓稠乌亮,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铺好纸,镇纸压平。然后,她执起了那管兼毫湖笔。
笔杆微凉,触感熟悉得让她心尖一颤。前世,就是这双手,执笔能写锦绣文章,调香能制倾城之品,却最终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书写。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杂念驱散。笔尖饱蘸浓墨,在砚边轻轻舔顺,排除杂念,心中默念着颜体的要诀——横细竖粗,藏头护尾,结体宽博,气势恢宏。
落笔。
第一个字,“永”。
她的手腕沉稳有力,起笔藏锋,行笔中锋,收笔回锋。一个“点”如高山坠石,充满力量感。接下来的横、竖、钩、挑……无不遵循法度,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与笃定。那不是十岁女童能有的笔力,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甚至苦难磨砺后,方能生出的筋骨。
她写得很慢,全神贯注。周围的声响似乎都远去了,世界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心中那片亟待重建的锦绣河山。
周先生踱步到她身侧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正在书写的那幅字上。乍一看,是标准的颜体,结构端正,笔力……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堪称惊人。但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字里行间隐隐透出的一股“气”。那不是孩童模仿的稚嫩之气,也不是寻常闺秀追求的秀媚之气,而是一种极其内敛,却又暗藏锋芒的沉静之气。仿佛执笔之人,曾经历过极大的悲喜,而后归于平淡。
这怎么可能?她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侯府嫡女,年仅十岁。
周先生心中惊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驻足的时间,比在其他人身边稍长了些许。
坐在沈清弦斜后方的沈清雨,敏锐地注意到了周先生的停留。她不由得伸颈望去,想看看沈清弦写了什么,能让先生如此关注。这一看,她心中便是一沉。那字……确实写得极好,好到让她这个一向以书画为傲的人,都感到了强烈的威胁。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笔,指甲微微泛白。
沈清弦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幅《麻姑仙坛记》的节选临摹完毕,她轻轻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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