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晨雾还没散,像一层浸了水汽的纱,裹着青石板路上的凉意。楚地商人的货摊前已围了半圈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披甲带剑的士兵,还有抱着陶罐的妇人。货郎掀开盖着的粗布,木箱里码着的不是寻常绸缎香料,而是卷卷用青竹纸抄录的《惜往日》,纸页泛着淡淡的竹香,边缘用红绳系着,绳头坠着小小的铜铃,一动就“叮铃”作响,像把晨雾都摇出了细碎的声。
“刚从楚地运来的新抄本,”他拿起一卷展开,墨迹还带着松烟香,混着楚地特有的艾草味,“配上咱编的调子,唱起来比秦腔还带劲!不信您听——”他清了清嗓子,刚唱半句,人群里忽然有人跟着哼唱:“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调子却拐了个弯,把楚地的缠绵拖成了秦地的顿挫,像马蹄踏在石板上,笃笃有声,带着股往前冲的狠劲。
墨雪捏着炭笔的手悬在竹简上方,笔尖微微发颤——不是紧张,是兴奋得收不住。她盯着“惜往日之曾信兮”那行字,烛光在笔画间跳动,忽然眼睛一亮,像发现猎物的小兽,猛地俯身凑近竹简,鼻尖几乎蹭到竹面,炭笔在“兮”字中间狠狠一顿,划出一道短促的墨痕,像把突然折断的剑:“就这里!停得要像踩碎冰碴子,脆生生的,不能拖泥带水!原调唱得太柔,像江里的浮萍,得让它扎根在石头上!”
罗铮正用竹尺敲着桌腿打拍子,竹尺上还留着昨日刻的刻度,闻言猛地收住动作,竹尺“啪”地拍在案上,震得案边的铜铃都跳了跳:“我懂了!你是说把那股子委屈劲儿拧成硬茬子?像把湿柴劈成火星子?”他说着站起身,背手在屋里踱了两步,军靴碾过地上的竹屑,忽然转身,攥紧拳头砸向掌心,“‘忠何罪以遇罚兮’这句,原调像哭腔,呜呜咽咽的,咱得改成怒吼!你听——”他深吸一口气,喉结在脖颈上滚动,猛地吐出“罚”字,声音粗粝如砂纸磨过石头,尾音硬生生掐断,带着股血腥味,像被箭射穿了还往前冲的兵,“就这股狠劲!死也得死得明白,死得挺直!”
墨雪被他这声吼震得睫毛乱颤,眼里却闪着光,立刻点头,炭笔在“罚”字周围画了个炸开的墨团,墨汁溅在竹简上,像迸溅的血珠:“对!就像火星撞在干柴上,‘轰’一下爆开!把那点冤屈、那点不甘,全炸成光!”她忽然抓起案上的铜铃,手腕一抖,“叮铃”一声脆响卡在“遇罚”二字中间,铃声尖锐,像刀出鞘带起的风,“加个铃音!让这口气断得更利落,像挥刀时的停顿,既狠又准!”
罗铮眼睛瞪得溜圆,一把夺过铜铃,边摇边唱,竹尺在案上敲得越来越急,“嗒嗒嗒”像急行军的脚步:“‘宁溘死而流亡兮’——‘流亡’两个字,你唱得太飘了!得沉下去,像脚踩进泥潭,越陷越深偏要拔出来!”他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胸腔里像揣着面鼓,震动得案上的墨砚都发颤,最后“兮”字猛地拔高,像从泥潭里挣脱的野兽仰天长啸,带着股豁出去的决绝。
墨雪笑得直不起腰,用炭笔在“流亡”旁画了个往下拖的箭头,箭头末端还画了个向上的钩:“你这是要把人唱得憋死!不过……还真带劲!像憋着口气搬石头,搬不动也得怼出个印子!”她清了清嗓子,试着唱了一遍,尾音收得又急又狠,像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唱完自己先红了脸,指尖捏着炭笔转了转,“是不是太凶了?不像诗,像骂阵。”
罗铮却用力一拍她的肩,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生疼,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凶才好!咱楚人的诗,不是让人当小曲儿听的,是往人骨头里刻劲儿的!当年屈原写这些字,哪是为了让人哭哭啼啼?是为了让人醒着!”他指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圈有点,有勾有划,“就这么改,等唱给弟兄们听,保管他们手里的刀都能握得更紧,杀起敌来更有劲!”
墨雪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手里的炭笔都变得滚烫,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两人鼻尖的汗珠上,像落了层碎星——那些曾经缠绵悱恻的诗句,就在这一唱一和、一笔一画里,褪去了柔弱的壳,长出了坚硬的刺,成了能劈开风雨的剑,能斩断怯懦的刀。
此刻货郎正唱着他们改的新调,调子又刚又烈,像鞭子抽在石板上。围观的人里有个老兵,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袍,听到“宁溘死而流亡兮”时,忽然红了眼眶。他原是楚军降兵,去年在长城戍边,夜里总听人唱这诗,唱得人心里发堵,直想家。可这新调子不同,痛里带着股狠劲,像能攥着刀柄往前冲,把那点苦楚都化成了力气。
“这架子还能变调?”有人指着诗集架上的刻度,那架子是罗铮新改的,竹片上标着“秦”“楚”“齐”的字样。墨雪笑着转动轴轮,帛书旁的竹片“咔嗒”弹出三根细弦,弦是用牛筋做的,韧劲十足:“拧这个轴,弦就跟着动,能弹出‘秦风’的夯歌调,硬邦邦的;也能变‘楚声’的流水音,柔中带劲。”她拧到“秦风”档,细弦“铮”地一响,像有块石头砸进水里,货郎跟着唱起来,围观的秦兵竟跟着打起了拍子,脚步跺得青石板咚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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