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红泥地被春雨浸得酥软，脚踩上去能陷下半寸，带着湿润的土腥气。刚翻过的田垄像一条条卧着的红鳞鱼，新播的稻种正透着嫩芽，嫩白的尖儿怯生生顶破泥皮，在雨雾里闪着微光。秦军士兵牵着水牛走过田埂，牛蹄子裹着红泥，像穿了双厚棉鞋。水牛鼻上的木环系着轻便的绳索——这是罗铮改良的牛轭，用岭南的黄檀木削成，弧度贴合牛颈，比中原的铁轭轻了一半，水牛迈着步子，蹄子踩在红泥里，印出一个个深浅均匀的坑，坑里很快积起小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
“以前靠人力翻地，汉子们弓着腰拉犁，一天顶多耕半亩，腰都累折了。”罗铮蹲在田边，裤脚沾着红泥，指着新制的曲辕犁。犁架是用硬木做的，泛着暗红的光，犁架上装着铜制的转轴，转动时发出“咔嗒”轻响。“这犁的辕是弯的，像水牛的脖子，牛拉着省力；犁铧角度能调，红泥硬了就调陡些，像用刀劈柴；黑土软了就放平，像用铲翻饼，全靠这杠杆机关。”他踩着犁尾的踏板，犁铧果然微微抬起，红泥从铧尖滑落，“你看，不用弯腰就能调深浅，一天耕三亩地都不费劲，牛不累，人更舒坦。”
越族的老农凑过来，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包着铜片。他摸着犁架上的转轴直点头，粗糙的手掌磨得转轴发亮。他们祖祖辈辈用木犁，犁头是整块硬木削的，得三个人在前头拉，一个人在后头扶，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如今这曲辕犁，一头水牛就能拉动，红泥翻起的波浪里，还混着去年种的玉米根——那是秦军教他们种的新作物，秸秆粗壮，结出的棒子黄澄澄的，产量比稻谷还高。“这铁家伙，”老农操着生硬的秦话问，嘴角沾着笑，手里的骨耜被红泥裹得发亮，那是用鹿骨磨的，他们用了半辈子，“真比十条水牛还顶用？”
墨雪在另一边调试可调节耕犁。这犁的犁头能拆换，小犁头尖尖的适合种粟，大犁头宽宽的能耕稻田，犁杆上刻着细密的刻度，像尺子上的星。转动侧面的木钮，犁头就能固定在想要的宽度：“岭南的田块大小不一，有的像水盆，有的像晒谷场，”她换上小犁头，往刻度“三寸”处一卡，木钮“啪”地锁住，“种豆子就用窄距，苗长得密；种稻子就调宽，好通风。不用换犁，省得来回跑，妇女孩子都能摆弄。”她让越族姑娘扶着犁，自己牵着水牛慢慢走，犁铧划过红泥，留下笔直的沟痕，比用绳子量过还齐整，引得田埂上的人都拍手。
田埂上的竹棚里，歌师抱着独弦琴唱新编的《越人歌》。琴弦是用牛筋做的，弹起来带着韧劲，琴声混着牛铃的“叮当”声，在雨雾里荡开：“红泥生金兮，牛踏春田。秦犁破土兮，稻粟满仓……”唱到“满仓”二字时，越族妇女就往秦军士兵的竹篮里塞煮熟的玉米，黄澄澄的玉米粒黏在甲胄上，甜香顺着风飘出老远，引得水牛都伸长脖子嗅。
忽然有几只野猪从树林里窜出来，黑黢黢的像团影子，直扑刚播好的秧田。秦军士兵正要拔刀，越族小伙吹了声口哨，哨音尖利，林中立刻冲出几条壮硕的猎犬——是蒙恬军队特意从北地送来的猎獒，毛短皮厚，眼神凶狠，平时帮着看田，遇上野兽比人还快。猎犬扑上去围着野猪狂吠，把它们赶得落荒而逃。“将军说，农耕要紧，得护着。”带队的什长笑着收起刀，刀鞘上还挂着越族姑娘编的红绳。他身后的士兵正帮着越族老人修补竹篱笆，篱笆上缠着新摘的藤蔓，滑溜溜的能挡住野兽，藤蔓上的刺还闪着光。
日头升到头顶时，红泥地里热闹起来。秦军士兵教越族青年用曲辕犁，握着他们的手调整犁的角度，红泥溅了满身也不在意；越族老人则教士兵们辨认能肥田的绿肥草，说这种草埋在土里，能让红泥变“甜”，长出的谷子更饱满；墨雪的可调节耕犁在田埂间穿梭，一会儿耕稻田，犁出的沟像五线谱；一会儿翻菜地，土块碎得像饼干。罗铮蹲在溪边，给水牛的木轭涂桐油，油香混着红泥的腥气，竟有种踏实的暖意，像在家时娘做的菜饭香。
歌师的《越人歌》又换了新词，调子更欢快了：“秦牛越犁兮，共耕一田。新谷酿酒兮，同庆丰年……”越族的孩子们跟着唱，小脸蛋上沾着红泥，像熟透的果子。调子从生涩到熟练，像田埂上的嫩芽，一点点舒展开来，带着泥土的气息。
蒙恬的巡营队路过时，马蹄踏在铺了竹片的田埂上，没沾半点泥。正看见罗铮和越族老农比谁耕得直，两人的犁痕在红泥地里并行，像两条通向丰收的路，笔直地往远处伸。“将军说，”什长递给罗铮一个布包，粗布上绣着稻穗图案，里面是新铸的犁铧，闪着青灰色的光，“这铁铧加了锡，更耐磨，能多耕些田，让红泥地多产些粮，弟兄们和乡亲们都能吃饱。”
夕阳西下时，耕牛被牵回牛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嘴角还挂着草沫。犁具都挂在竹棚下晾着，红泥渐渐干结，在犁铧上结成硬壳。红泥地在暮色里泛着油亮的光，像泼了层蜜糖，新播的种子在土里悄悄扎根，要趁着夜色使劲长。罗铮摸着曲辕犁上的铜轴，轴上还留着越族老农握过的温度；墨雪数着耕犁的刻度，指尖划过“五寸”的标记，那是种玉米的最佳间距。忽然听见田埂上又响起歌声——这次是秦军士兵用秦腔唱的《越人歌》，虽然咬字不准，“兮”字总唱成“啊”，那股子欢喜劲却透亮，像红泥地里长出的新苗，带着要往高处长的劲儿，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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