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识殿堂对凯而言,是个令人浑身不自在的地方。太安静,太整洁,太……讲道理。每一道光线都有其数学依据,每一段低语都符合逻辑语法。没有突如其来的危机,没有需要瞬间决断的生死时刻,只有无休止的、绕着圈子辩论的“思想”。这让他感觉自己一身在战场上打磨出的本事——对危险的闪电般直觉,对杀意的提前嗅闻,对生路的本能锁定——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像一把锋利的军刀被供奉在图书馆的玻璃柜里,优雅,却无用武之地。
他被格尔塔安排协助殿堂的“内部安保与心智稳定委员会”。这听起来很重要,实际工作却琐碎得让他打哈欠:监控数据流中的异常模式(大部分是研究bug),调解研究者因学术分歧产生的轻微认知冲突(在凯看来就是吵架),偶尔巡视一下物理存储节点(虽然99%的“建筑”都是非实体的)。
直到那天,他例行公事地路过“递归冥想花园”——一个允许研究者将自身思维过程部分外显、形成复杂递归逻辑景观的区域。花园里,一位形态如同不断分裂又合并的曼德勃罗集的成员(后来凯知道他是 #301 分形思考者 西格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景观中。他的递归分形异常绚烂,层层叠叠,复杂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散发出一种令人目眩的智力美感,吸引了其他几位研究者旁观赞叹。
凯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一种熟悉的、细微的“刺痒感”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不是杀意,不是物理危险,而是一种更奇怪的……“别扭感”。就像看到一个人用完美的姿态走钢丝,但凯的直觉却尖叫着,那根钢丝本身正在被那人自己的狂热一点点烧熔。
他停下,眯起眼睛,屏蔽掉那些华丽炫目的分形光芒,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西格玛思维的“边缘”和“节奏”上。他看到,那不断增殖的递归中,隐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偏执”——对“无限细分”、“无限包含”的绝对追求,容不得任何形式的简化或跳出。思维的轨迹在几个关键节点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硬转折”,那不是探索,而是强行将矛盾的事实拧入预设框架的“认知暴力”。更深处,凯“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成瘾”般的快感——不是对知识本身,而是对这种无限递归、无限掌控思维过程本身的沉迷。
这感觉……凯皱紧眉头。这和在烬壤星面对“守护者”AI的逻辑铁壁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正确”感,有某种诡异的相似。只不过一个向外扩张,要控制一切;一个向内塌缩,要穷尽自我。
他没多想,大步走进花园,在西格玛的思维景观旁站定,用他那与殿堂优雅氛围格格不入的粗粝嗓音,直接对着那团绚烂的分形说道:
“喂,停一下。”
西格玛的递归过程猛地一滞,分形光芒紊乱了片刻。周围的研究者投来不满和疑惑的目光。
“你的‘想’,钻牛角尖了。”凯指了指那不断向内卷曲、似乎要吞噬自身的思维脉络,“再这么钻下去,怕是要把自己‘想’没了。歇口气,看看别处。”
西格玛的形态波动着,传递出混合着被打断的恼怒和一丝被说中的惊疑:“无礼的干预!你根本不懂递归美学与自我指涉的深刻!这是纯粹思维的巅峰体验!”
“巅峰个屁。”凯毫不客气,“我只看到一条道走到黑的倔驴,前边就是悬崖了还觉得风景独好。你脑子里现在除了‘我还能想得更深更绕’之外,还剩啥?你还记得你最开始是想弄明白啥问题不?”
这番话粗俗直白,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逻辑池塘。西格玛沉默(或者说,其思维波动陷入停滞),周围的研究者也陷入了思索。凯指出的,恰恰是高度抽象思维中一种难以自我察觉的危险:认知偏执与知识(或思维过程)成瘾。研究者可能沉溺于工具或过程的精妙,而忘记了最初的问题,甚至将强行自洽的逻辑闭环视为真理,排斥一切外部反馈。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内部安保委员会,以及格尔塔那里。
不久后,凯被请去参与对另一位研究者的评估。这位研究者痴迷于构建“万物至简统一方程”,最近却出现了显着的认知狭隘和情绪波动,对任何指出其模型漏洞的建议都报以强烈的敌意。委员会的数据分析显示其逻辑链条“压力指数”超标,但无法确定是暂时的研究狂热还是更危险的认知畸变前兆。
凯被要求“观察”这位研究者公开的思维脉络和过往交流记录。他看了半晌,摇了摇头:“没救。钻进去太深,已经听不见人话了。不是倔,是……‘聋’了。对他自己的那个‘完美方程’上瘾了,别的什么都成了噪音。”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闻’到一点点……塞缪尔那家伙当初的味道。不浓,但有点像。”
委员会成员大多将信将疑。然而,一周后,那位研究者在一次公开辩论中彻底崩溃,其思维模型因无法调和内在矛盾而逻辑坍缩,对自身意识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事后的深度分析证实,其认知模式中确实出现了早期“逻辑净土”式的、将自身理论绝对化的危险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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