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仁将那颗酸涩的果核在指尖捻动。
看着薛仁贵刻意避开的视线,忽然轻笑一声,随手将果核弹入草丛。
“忘了?”
冯仁慢悠悠地靠在那株歪脖子荔枝树上,“薛礼,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那些品相不佳的野荔枝,“你说它们酸涩,是,比不上贡品的晶莹饱满。
可它们至少还挂在枝头,吸风饮露,自有其滋味。你呢?”
冯仁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你薛仁贵,是甘心在这崖州野林里,如同这些无人问津的野果般,任由岁月侵蚀,最终腐烂成泥,连一丝痕迹都不留?
还是说,你心里那团火,其实从未熄灭,只是被这岭南的瘴气压得,不敢再燃?”
薛仁贵猛地转头,眼中压抑许久的屈辱、愤懑、不甘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双拳紧握,骨节发出咯咯轻响,旧军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
“熄灭?不敢?”他声音嘶哑,带着血丝,“冯相!我薛礼扪心自问,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唐!
可结果呢?
贪墨?纵兵?侮辱郡主?甚至……暗通吐蕃?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悲凉,在寂静的林间回荡,惊起几只宿鸟。
“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时,谁信过我?陛下信了吗?朝廷信了吗?
若非……若非您和尉迟老千岁拼死周旋,我薛礼这颗脑袋,早就挂在长安城门楼子上了!”
他喘着粗气,眼圈泛红,“如今,我在这崖州,与虫蛇为伍,与瘴疠相伴,能苟全性命已是侥幸!
还谈什么火?哪还有什么火?!”
“你说没有火?”冯仁骤然打断他,“那你这身旧军服,为何还穿着?
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却依旧浆洗得笔挺!
你这站姿,为何还是军中的桩步?”
冯仁一步踏前,逼近薛仁贵,那股气势却让对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薛礼,看着我!”冯仁低喝,“告诉我,若真心如死灰,为何昨日收到我即将抵达的消息后,你在这榕树下,站了整整一夜?!”
薛仁贵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冯仁。他自认隐秘的心事,竟被对方一语道破。
“你……”
“我怎么知道?”冯仁扯了扯嘴角,“我不但知道你站了一夜,还知道你这几年,并未真正放弃。
你暗中绘制岭南山川地形图,观察俚人风俗习性,甚至……还偷偷训练了几个本地青年,教他们简单的战阵合击之术。
你以为,冯智戴派人‘照看’你,就真的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薛仁贵如遭雷击,怔在当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开。
冯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缓和下来,
“薛礼,我知你冤,也知你苦。但陛下,并非完全不信你。
若他真认定你十恶不赦,纵有我和尉迟恭撞柱断骨,你也活不到今天。
流放,是不得已的保全,也是……一种等待。”
“等待?”薛仁贵喃喃道。
冯仁叹了口气,“说实在也怪我,是我教他把你当作下一代的底牌。
当时他的身子不是很好,我建议他禅位,然后李弘大赦天下,给你恩典。”
“底牌……恩典……”他咀嚼着这两个词,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冯相,这底牌,锈了。这恩典,太迟。”
冯仁不答,只从树上摘下另一颗野荔枝。
这次他仔细端详片刻,才缓缓剥开那不起眼的红褐色硬壳。
里面的果肉虽然瘠薄,却意外地透着一丝莹润。
“薛礼,你只看见它的酸涩,却没尝出它比贡荔多了一分‘韧’劲。”
他指尖捻着那点可怜的果肉,“贡荔离枝,三日味变。
这野果子,挂在枝头半月,依旧能入口。
陛下要的,不是一朵开给长安看的牡丹,而是一株能扎根在辽东、西域的胡杨。”
他抬眼,目光如炬,穿透湿热的空气:“李积老了,苏定方也年迈。
陛下枕畔,需要一把未曾卷刃,且懂得‘疼’的刀。”
“冯公……”他用了旧称,“即便我肯回去,这身子……也废了大半。
岭南的湿气早浸透了骨头,每逢阴雨,旧伤便钻心地疼。
如何还能披甲?如何还能领军?”
冯仁将那颗剥好的野荔枝递到他面前,“尝尝。”
薛仁贵迟疑着接过,放入口中。
预期的酸涩之后,舌根竟真的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草木清气的回甘。
“筋骨锈了,可以重新打磨。心气若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冯仁看着他。
“孙神医给了我几副方子,专治你这岭南带来的暗伤。还有,陛下让我带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朕,欠薛将军一个麒麟阁。’”
薛仁贵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靠在了那株歪脖子荔枝树上,震得几颗瘦小的果子噗噗落地。
麒麟阁!那是旌表功臣的最高荣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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