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暗察”四个字,落在实处,便是无数琐碎、谨慎、乃至步步惊心的细微功夫。苏清河回到芳林苑廨舍,闭门独坐了小半个时辰,将清晖阁中那番对答、紫袍官员的每一分神色、以及杨广那充满矛盾的口谕,在心头反复咀嚼、拆解。君王要的,是一个不破坏“祥和诗兴”的“雅致结果”。这结果,或许未必是血流成河的清洗,但一定得是能让皇帝“满意”,且能堵住某些人(比如左监门卫)之口的“交代”。
这意味着,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排查、审讯,不能惊动太多人,更不能让西苑这锅看似沸腾的“享乐盛宴”出现一丝不和谐的杂音。他必须将自己更深地融入这西苑的日常运转之中,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录事,却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睁开另一双眼睛。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行动。
白日里,他愈发勤勉地履行“西苑丞录事”的本职。核验账目,巡视花木,查看器玩陈设,与各司局的管事、匠头、宫人头领打交道,态度温和,问询细致,却绝不触及“狐仙”相关。他甚至主动向掌管“百戏”的太监请教苑中灯烛、水法、机关玩意的养护门道,向“丹霞局”的老药工讨教辨别香料、花露的常识,向“典籍司”的典簿借阅西苑营造图样与历年“祥瑞”记录,美其名曰“增进见闻,以便更好侍奉御前”。
这些举动合情合理,无人起疑。他如同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渗入西苑庞大而精密的肌体,感受着其下细微的脉搏与暗流。
在“丹霞局”充满各种奇异气味的药库里,他“偶然”问起,何种香药混合,可生“清冽如冰、又带一丝异甜”的气息,并能“遇水雾则显,持久不散”。那位头发花白、手指被药材染得黢黑的老药工眯着眼想了半天,嘟囔道:“录事说的,倒像前朝宫里传下来的‘冰麝返魂香’的方子,不过那方子早就失传了……听说要用到极北的‘冰原麝脐’,南疆的‘梦蝶草’,还要以处女晨露调和,工序繁复得紧,炼成了,点燃后青烟直上,遇水汽则化作白雾,异香扑鼻,有安神致幻之效……嗨,都是传说,传说。咱这儿可没有那稀罕物。”
冰麝返魂香?致幻?苏清河记下了这个名字,又貌似随意地翻看了一些常用安神、宁心、乃至少许“助兴”香药的领用记录,未发现大量异常。但他注意到,近三个月,“龙脑”、“苏合香”、“蔷薇水”的消耗,比以往同期略有增加,且领取人签名潦草,难以辨认。老药工只说是“上头各殿阁都要用,许是今春宴饮多些”。
在“天工坊”,他观摩匠人制作精巧的“走马灯”、“自鸣水漏”,对其中利用光影、齿轮、水力驱动的原理赞不绝口。闲聊中,一位专司修缮池苑水法、沉默寡言、手上满是老茧的独眼老匠人,在苏清河“虚心请教”水底机关如何防锈、如何设置隐形喷口时,用沙哑的嗓音,含糊地提了一句:“太液池北头那老荷荡子底下,早年修‘流云吐雾’景的时候,埋过一套黄铜的管子,通着地火房(提供暖汤热气的锅炉房)的余热,本来是想着天冷时让水面起点薄雾,添点仙气……后来好像说效果不好,又怕锈坏了,废置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那铜管漏不漏……”
废置的铜管?地火余热?苏清河心头一跳,面上却只作好奇:“哦?那管子出口在何处?可还能用?”
独眼老匠人摇摇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浑浊:“出口早掩在淤泥朽荷里了,谁还记得清。地火房那边闸口估计也早关了。录事问这个作甚?”
“随便问问,想着若是能用,倒是处现成的景致。”苏清河岔开话题,心中却已将“太液池北”、“废置铜管”、“地热”这几样,与那夜所见“自雾气中心涌出”、“水温微温”的异象联系了起来。
而在“典籍司”布满灰尘的架阁间,他花了更多时间。这里存放的多是营造图样、器物名册、宴饮乐谱、以及历年各地进献的“祥瑞”描述记录,浩如烟海,乏人问津。苏清河以“核验陈设旧物,以免御前问起不知”为由,一头扎了进去。他寻找的,并非直接与“狐仙”相关的记载,而是那些可能与“谶诗”风格、用典、乃至“幻真社”成员背景有所勾连的蛛丝马迹。
他翻阅前朝宫廷诗文集,留意其中是否有与“谶诗”风格相近的作品;查看被罢黜或外放官员的名单、奏章副本(如果有留存),寻找其中言辞激烈、文采出众者;甚至留意那些记录“方士”、“异人”进献“法术”、“丹药”的档册,看是否有精通“幻术”、“奇巧”之人曾出入宫禁。
收获甚微,却并非全无。在一卷落款“大业三年”,记载某次“曲江池宴群臣,有白鹤翔集,献瑞灵芝”的祥瑞奏报末尾,他发现了一段以极小、极淡的朱砂批注,字迹与正文迥异,清瘦峭拔,内容竟是:“鹤影掠波,岂识水深火热;灵芝献瑞,焉救肉糜饥肠?可发一笑。” 这口吻,这机锋,与“谶诗”的讽刺精神何其相似!批注者是谁?为何敢在祥瑞奏报上留下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卷宗又如何能留存下来,未被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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