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西苑谈狐》
第一章 西苑承旨
大业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也格外诡异。
西内苑的“静思斋”外,那几株老梅的花期已过,残蕊零落成泥,新叶却迟迟不肯抽发。枝丫在依旧凛冽的春风里僵硬地伸展,映着永远是铅灰色、只在东南方向天际残留着一抹难以消散的暗红的天色,如同蘸了淡墨画出的、了无生气的枯笔。空气里的腥甜与焦糊气,经过去年秋冬两季雨雪的反复冲刷,已淡薄了许多,却并未真正散去,化作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仿佛融入砖石草木骨髓里的陈腐气息,只有在特定风向、或是夜深人静时,才会幽幽地泛上来,提醒着这座巨大宫苑的某个角落,曾经发生过何等可怖的事情。
苏清河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夹袍,坐在静思斋唯一那扇朝东的支摘窗下。窗纸是新糊的,惨白得刺眼。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卷正在誊抄的《玉台新咏》。墨是上好的松烟,纸是匀细的宣州贡笺,笔是紫毫,皆是“奉旨静养”期间,内侍省循例拨给的用度,不算苛待。他的字迹工稳清劲,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在纸上游走,抄录着前朝宫廷的靡丽诗篇。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笔尖微微一顿,一滴浓墨险些滴落。苏清河闭了闭眼,将心中翻涌的、关于“后庭”与“血舟”的诡异联想强行压下。抄书,是这近一年软禁生涯里,他为自己找到的、为数不多的能定心安神的方式。用最规矩的笔墨,誊写最浮华的辞藻,仿佛能将外间那个越来越光怪陆离、也越来越令人窒息的世界,暂时隔绝在这方小小的书案之外。
他的伤势早已痊愈,甚至因古巫玉佩的持续温养,体质似乎比从前更坚韧了些。但心头的沉疴,却与日俱增。“龙舟·活俑”事件的最终收场,如同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哑剧,在他脑中反复上演。宇文恺化为干尸,袁眇形神俱灭,那艘“泣血”的巨舟却被重新涂饰,载着天子,在无数僵硬的欢呼与暗红的尾迹中,驶向了烟波浩渺的南方。朝廷的定调是“宇文恺渎职致灾”,厚厚的抚恤文书和严惩“余党”的诏令覆盖了流血的真相。而他苏清河,这个侥幸窥见冰山一角、并险些葬身其中的人,则被遗忘在这座精致而冰冷的“静思斋”里,如同一件不合时宜、却又暂时不便丢弃的旧物。
怀中的青铜罗盘、古巫玉佩、辟邪木符,依旧贴身藏着。它们是他与那个血腥秘密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实物联系。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取出那枚愈发温润的古巫玉佩,感受其中浩瀚而沉静的力量,也会摩挲罗盘冰凉的盘面,回想“枢眼”中那些闪烁的邪符。更多的夜晚,他则是就着昏黄的油灯,在那卷特制的、字迹遇热方显的皮纸上,以密语继续撰写、补充着他的《大业见闻》。从仁寿宫的血月,到将作监的“血木”,再到洛水畔的“血舟”……笔触日益冷峻,心也日益苍凉。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杨广似乎真的“忘记”了他。看守他的内卫换了几茬,态度从最初的警惕审视,渐渐变成了例行公事的漠然。送来的饭食衣物从不短缺,但也绝无多余。除了每月一次太医例行的请脉,他几乎见不到任何活人。日子在抄书、调息、沉思与记录中,缓慢地磨损着。
直到这个春寒料峭的午后。
急促而陌生的脚步声打破了静思斋外院的死寂。不是内卫日常巡逻的沉稳步伐,更非太医的从容。那脚步细碎而密集,带着宫廷宦官特有的、刻意放轻却难掩急迫的意味。
苏清河搁下笔,抬起头。几乎是同时,院门被推开,两名面生的、身着浅绯色宦官服饰的年轻内侍,在一名日常看守头领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那内侍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苏清接旨——”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清河心中一凛,迅速起身,整理衣袍,趋步至院中,对着那明黄绢帛,躬身跪下。
“门下:咨尔前将作监内匠所掌事苏清,敏而好学,通晓营造,兼明异闻。前者西苑有司奏报,苑中屡现祥异,乃狐仙显化,吟咏唱和,颇助雅兴。朕心甚悦。然仙踪缥缈,真伪莫辨。闻尔曾察‘龙舟’机巧,颇具眼力。特旨,着尔即日起,调入西苑,充任‘西苑丞录事’,协理苑务,兼察‘狐仙’事之真伪虚实,随时奏报。望尔勤勉王事,勿负朕望。钦此。”
西苑?狐仙?苏清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脑中飞快转动。西苑他是知道的,乃大业元年与东都洛阳同时兴建、并不断扩建的皇家园林,规模之大,景致之奇,耗资之巨,号称“移天缩地在君怀”,是杨广极尽享乐之所在。可“狐仙”……大业六年,天下已是民怨隐隐,辽东战事虽暂歇,疮痍未复,这位天子竟还有如此“雅兴”,关注起苑囿之中的“祥异”、“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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