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仁寿宫裂
第一章:帝王暮年
仁寿四年,夏。
关中大地被酷热笼罩,连吹过的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土气。然而,位于岐山脚下、渭水之滨的仁寿宫,却因依山傍水、林木葱郁,而显露出几分难得的阴凉。只是,这阴凉并非生机勃勃的舒爽,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腐朽药味和无声压抑的寒意。
宫宇连绵,飞檐斗拱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迟暮与衰败。御道两旁,甲士肃立,盔甲下的面容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也被这宫苑深处的沉重气息所压制。
苏与臣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步履沉稳,踏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白石御道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他身着太史令的绯色官袍,腰间悬着表示恩宠的紫金鱼袋,面容比几年前平定陈国时更显清癯,目光也愈发深邃沉静。自开皇十七年擢升为太史局令,总掌天文、历法、占候、漏刻,参赞机要,他便深知自己已彻底置身于帝国权力旋涡的最中心。昔日南征军中破获“木偶谣”案的惊险,与如今这九重宫阙内的暗流汹涌相比,竟显得有几分“纯粹”了。
引路的内侍脚步悄无声息,低眉顺眼,不敢多言一句。苏与臣却能感受到沿途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如同蛛丝般缠绕过来,带着探究、敬畏,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以太史局令身份扈从圣驾至仁寿宫“静养”,名义上是观测天象、顾问吉凶,实则……他心知肚明,陛下春秋已高,沉疴难起,此番离京静养,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
穿过数重宫门,越往深处,药草的气味越发浓烈,夹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颓气息。侍卫的数量明显增多,且多是生面孔,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是经过严格筛选的精锐。苏与臣注意到,这些侍卫的调遣指令,似乎多出自东宫隶属的率更令。他不动声色,将这一细节记在心中。
终于,在内宫最深处一座名为“甘露殿”的宫苑前,内侍停下脚步,躬身低语:“苏大人,请稍候,容奴婢通传。”
苏与臣微微颔首,静立殿外。目光所及,殿宇虽竭力维持着皇家的庄严气象,但廊柱的漆色略显暗淡,窗棂的雕刻也蒙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细尘。几名太医署的医官正从殿内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着,看到苏与臣,纷纷敛容施礼,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
片刻,殿内传来一声略显尖细的“宣太史局令苏与臣觐见”。
苏与臣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殿中。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特意调得昏暗,以避强光。重重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在御榻前,数名宫女内侍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御榻之上,半倚着一位老人。
正是大隋开国皇帝,文帝杨坚。
此时的杨坚,与苏与臣记忆中那个在两仪殿内挥斥方遒、决意平陈的雄主判若两人。他身形消瘦,脸颊深深凹陷,皮肤松弛蜡黄,唯有一双眼睛,虽然深陷在眼窝里,却依旧偶尔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显示出这位老人并未完全昏聩的意志。他盖着明黄色的锦被,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榻边,另一只手则被榻前跪坐的一人紧紧握着。
那人身着太子常服,背影挺拔,正是晋王杨广。此刻,他微微俯身,姿态恭谨孝顺,正用一方温热的丝巾,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他的动作轻柔,语气充满了担忧:“父皇,感觉可好些了?药已服下,需再静养片刻。”
杨坚没有立即回应,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呼吸微弱而绵长。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视线掠过杨广,落在了躬身施礼的苏与臣身上。
“苏……爱卿……来了……”皇帝的声音嘶哑、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臣苏与臣,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苏与臣依礼参拜,声音平稳。
“起来吧……”杨坚摆了摆手,动作迟缓,“星象……近日,天象如何?”
这是苏与臣此次觐见的主要缘由。他起身,垂首答道:“回陛下,臣连日观测,紫微帝星虽光芒略显微弱,然根基稳固,暂无大碍。唯……唯太微垣东南星域,近日有云气缭绕,略显晦暗,主……主东南有阴翳之气凝聚。还望陛下安心静养,勿以外事为念。”
他措辞谨慎,将天象的些许异常归于“东南阴翳”,并未直言凶兆,以免刺激圣心。
杨坚听罢,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片刻,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内侍慌忙上前伺候。杨广立刻轻拍其背,面露焦急:“父皇!保重龙体要紧!苏大人也说了,天象无大碍,您且宽心。”
咳嗽稍平,杨坚喘着气,目光却再次盯住苏与臣,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苏卿……你观气之术……冠绝朝野……你看朕……朕这仁寿宫……气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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