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霜降。
沈家堂屋里,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轻轻跳跃。沈知秋伏在八仙桌的一角,面前摊开一本边角卷起的《代数》,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桌子的另一边,李秀兰就着灯光缝补一件旧衣服,针脚细密而匀称。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里安静。
“这道题……”沈知秋蹙着眉,笔尖在某个步骤上停顿。时隔两世,高中数理化的具体内容早已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影子。她记得趋势,记得那些改变命运的关键节点,却记不清双曲线方程的推导过程,记不住元素周期表的副族排列。此刻摊开书本,才发现那些曾经熟稔的知识,如同被时光冲刷的河床,只留下大致轮廓,细节需要她一点一滴重新挖掘。
幸好,她有耐心。千亿商海沉浮练就的,不仅是胆识和眼光,更是抽丝剥茧、重构体系的韧性。
李秀兰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灯光下,女儿专注的侧脸镀着一层柔和的暖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张了张嘴,想问“看的是什么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女儿最近有些不一样。白天依旧利索地帮着家里、大队做事,说话行事还是那个有主见、让人安心的秋丫头。可一到晚上,只要有空,她就拿出这些写着密密麻麻符号和公式的本子、旧书,一看就是好久。
那些书,李秀兰连书名都认不全。她只上过两年扫盲班,认得自己的名字、工分簿上的数字,以及最常用的几百个字。女儿看的那些,显然是“大学问”。
“秋啊,”李秀兰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这书……是顾同志给的?”
沈知秋从题海中回过神,看向母亲。李秀兰眼中的担忧和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陌生领域的敬畏,让她心里一软。
“嗯,有些是。有些是托人在县里旧书店淘换的,还有些是找以前的老高中课本。”沈知秋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娘,你看,”她指着书页,“这是数学,学好了,能算得更精,以后咱家编坊算成本、估利润,能少出错。这是物理化学,懂得原理,说不定以后咱种地、搞副业,还能想出更科学的法子。”
她把宏大的理想,包裹在家人能理解、能接受的现实外衣里。高考,恢复个人发展通道,追逐更广阔的天地,这些念头对于此刻的沈家、对于黄土坡村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还太遥远,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她不能贸然说出来,徒增家人的忧虑或不解。
李秀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女儿明显清减了些的脸颊上,心疼道:“也别太熬了,伤眼睛。白天够累的了。”
“不累,娘。”沈知秋笑道,语气轻松,“动动脑子,跟咱下地干活、编篮子不一样,累不着筋骨。就是费点灯油。”
“灯油算啥。”李秀兰嗔怪一句,心里却踏实了些。女儿做事总有她的道理,既然说是对家里好,那多看些书总是没错的。她只是担心女儿太拼命。
堂屋门被轻轻推开,沈建国披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进来,手里拿着旱烟袋,却没点,只是习惯性地捏着。他看了一眼伏案的女儿和缝补的妻子,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写满算式的草稿纸。
“爹。”沈知秋抬头。
沈建国“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问:“你三哥……上次信里提的那个,军校,是不是也得考这些?”他指了指书。
沈知秋心中微动。父亲虽然话不多,但心思细。他或许不完全明白女儿在做什么,却敏锐地将之与三哥的前程联系起来。在沈建国朴素的认知里,读书、考试,是和“出息”“好前程”挂钩的。
“三哥在部队表现好,是推荐去深造。不过,”沈知秋斟酌着词句,“真要学精那些军事技术、指挥学问,底子也得打牢,数理化基础很重要。我这儿有些基础的,等整理好了,也能给三哥寄些参考资料去。”
这话半真半假,却成功地将沈建国心中那点模糊的疑虑,引向了更具体、更“正当”的方向——为了三哥,为了这个家更有出息的人。
沈建国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点了点头:“是该帮你三哥想着点。”他没再多问,转身去灶房舀水洗脸洗脚。脚步比往常轻快了些。
沈知秋看着父亲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家庭的理解和支持,是她此刻最需要的稳定后方。她不能像前世那样独行,这一世,她的每一步,都要和家人并肩。
**几天后,柳镇集市。**
深秋的集市,货物比夏日更加丰盛。新收的玉米、红薯堆成小山,晒干的辣椒串红得耀眼,各家自留地出产的萝卜、白菜水灵灵地摆开。沈家的摊位前,除了品相极好的柳编制品,还多了几样新东西:李秀兰和沈卫国媳妇巧芝做的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实,样式大方;沈知秋根据记忆改良配方的五香炒瓜子,用旧报纸包成小包,香气诱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