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最后一场雪,在二月头的某个午后,悄然化尽。屋檐下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在向阳的墙根处汇成一小片泥泞。风依旧冷,但吹在脸上,已没了腊月里那种刀割似的凛冽,反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土腥气。田野里,厚厚的雪被褪去,露出底下蛰伏了一冬的、灰黄而板结的土地,像一头巨兽缓缓舒展着僵硬的脊背。
惊蛰未至,但春的气息,已如同解冻的溪流,在这片黄土塬的沟壑皱褶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沈家庄的年味儿,随着正月十五最后一挂鞭炮的硝烟散尽,也渐渐淡了。人们脱下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其实多半是补丁少些的旧衣),重新换上满是尘土的棉袄,扛起闲置了一冬的农具,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村口老槐树下、生产队的场院上,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春耕,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对年景的担忧和希冀混杂的复杂情绪。
然而,今年的话题,似乎比往年多了些不一样的成分。
“听说了吗?公社这几天连着开会,周支书都去两回了!”
“开啥会?还不是老一套,布置春耕任务呗。”
“不像。我表侄在公社当通信员,他说这回开会,气氛不一样,发的文件老厚一摞,上面来的干部讲话也……也好像有新词儿。”
“啥新词儿?”
“啥‘自主权’啦,‘搞活经济’啦,我也学不来。反正听着,像是要有点变化……”
变化。这个词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习惯了按部就班生活的人们,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和期待。
沈知秋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这种微妙的变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传闻。历史的车轮,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碾过1978年的年关,驶向1979年这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春天。那些在广播里若隐若现的词汇,即将变成白纸黑字的文件,变成可以触摸、可以遵循的政策。
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更加专注地投入眼前的工作。推广小组的示范户们经过一个冬天的学习和准备,堆肥坑里腐熟的肥料黑黝黝、松软软,散发着肥沃的气息。她挨家挨户地查看,指导他们根据自家地块的土质和计划种植的作物,确定施肥量和方式。同时,她也将张技术员给的紫云英种子,分发给有条件试种的赵春花家和老孙头家,详细讲解种植要点。她的沉稳和有条不紊,像定心丸,让原本有些忐忑的示范户们踏实下来。
这天下午,沈知秋刚从河边陈寡妇家查看她利用院墙边空地搞的小型堆肥回来,远远就看见周支书背着手,从公社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回来,脸色是少见的严肃,眉头紧锁,但眼神深处却跳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亮。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大队部。
很快,大队部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钟被敲响了,声音急促而响亮,在初春清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紧接着,大喇叭里传来周支书略带沙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各生产队队长、副队长、记分员、民兵连长,还有大队全体党员、团员,马上到大队部开会!有重要文件传达!重复一遍,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重要文件!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凛。这种阵势,近年来少有。
沈知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回到家,沈建国和沈卫国也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拍打身上的尘土。沈建军在副业组还没回。李秀兰和王桂芬从灶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担忧。
“爹,大哥,大队叫开会,你们快去。”沈知秋说。
沈建国点点头,没说什么,拿起挂在墙上的旧棉帽戴上。沈卫国也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大队部里很快挤满了人。烟雾缭绕,咳嗽声、低语声不断。人们的神情各异,有茫然的,有好奇的,也有少数像周支书一样,面色严肃中透着紧张的。
周支书站在前面一张破旧的条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他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圈,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同志们,社员们!”周支书的声音不高,但异常郑重,“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传达公社紧急会议精神,学习中央和省委、地委新近下发的重要文件。这些文件,关系到咱们农村今后的发展方向,关系到每个社员的切身利益,大家一定要认真听,仔细想!”
他拿起一份文件,开始念。文件很长,很多书面化的语言,台下大多数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几个关键性的词句,还是像惊雷一样,反复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必须首先调动我国几亿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必须在经济上充分关心他们的物质利益,在政治上切实保障他们的民主权利……”
“……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队的所有权和自主权必须受到国家法律的切实保护……”
“……社员自留地、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部分,任何人不得乱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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