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浸染窗帘,我便毫无预兆地惊醒。
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幽幽亮起——凌晨五点。距离张和乘坐的那班高铁抵达,还有整整两个半小时。
我试图再次入睡,但眼皮合上的瞬间,昨夜电话里那压抑的啜泣声便如潮水般涌来,将睡意冲刷得一干二净。张和的身影,那个总是挺直脊背、笑容爽朗的身影,此刻在脑海中清晰得令人心慌。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段尘封的、属于家乡的记忆。
我与张和的初遇,并非在异乡,而是在老家那个熟悉又让人想要逃离的小城。
那年夏天,我还在老家做着不温不火的项目策划。一个本地的商场要搞周年庆活动,外包给了我们公司,我被派去现场负责协调。就是在那个充斥着装修气味和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张和。她是商场管理方指派的对接人,穿着一件看似普通却剪裁得体的白色衬衫,搭配着修身的黑色西裤,一头利落得近乎于男生的短发,衬得那张脸格外清俊。她的眉眼带着英气,鼻梁挺拔,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爽朗,有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独特魅力。
“你好,楚策划是吧?我是商场的张和,这段时间由我配合你的工作。”她伸出手,握手时力道干脆,言语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
整个活动筹备期,我们几乎天天泡在商场里。她做事雷厉风行,处理各种突发状况时冷静果断,沟通协调能力极强。我一度在心里暗暗佩服,觉得这哥们儿真靠谱。一次调试设备到深夜,我们并排坐在商场休息区的长椅上啃着汉堡,我半开玩笑地说:“张和,你说你这办事风格和这长相,要是个姑娘,得是多厉害一人物。”
她正喝着可乐,闻言顿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模糊的笑,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空荡荡的中庭。那时我只当她是累了,并未深思那笑容里的复杂意味。
活动圆满结束后的庆功宴上,气氛热烈,几杯酒下肚,大家都放松下来。我们公司一个和张和相熟的老同事凑到我身边,带着几分神秘压低声音说:“小楚,你没发现张和有什么特别吗?”
我一脸茫然。
“她是女生啊。”同事揭晓答案,语气里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就是名字中性,打扮也……比较帅气,好多第一次打交道的人都误会。”
那一刻的震撼很微妙。我猛地回想起她清俊的容貌、利落的举止、甚至那略低的声线,一切细节在瞬间被重新解读、归位。我并没有感到被欺骗,反而是一种认知被刷新后的恍然,以及对她为何会选择以这样的形象示人的一丝好奇。
因为这次合作愉快,加之都在同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我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我们会约着一起吃饭,吐槽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奇葩事;会在加班的深夜,找个还在营业的路边摊,就着烟火气喝一碗热汤;也会在某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下午,分享彼此歌单里收藏的冷门曲子。
我渐渐发现,那个在工作中仿佛无坚不摧的张和,私下里有着极为细腻敏感的一面。她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点餐时特意嘱咐老板;她会因为看到一篇描写底层劳动者艰辛的文章而沉默良久;她甚至养着几只捡来的流浪猫,给它们取了很有意思的名字。
然而,那片始终笼罩在她身上的阴云,还是在一次酒后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那是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会,在一个嘈杂的烧烤摊。几瓶啤酒下肚,气氛愈发酣畅。夏夜闷热,张和挽起了T恤的袖子,在手肘附近,几块明显的、边缘泛着黄绿色的淤青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
“你这胳膊怎么回事?”我皱起眉头问道。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把袖子拉了下来,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随即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哦,没事,前几天搬东西不小心磕的。”
可她掩饰得太快,太生硬。或许是因为酒精降低了心防,或许是因为累积的信任,在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她坚固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内里的伤痕。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提起那个名为“家”的牢笼。一个典型得令人心寒的、被“重男轻女”思想毒液浸透的家庭。她是长女,出生时,盼孙心切的祖父母给她取名叫“张和睇”——一个赤裸裸昭示着“招引弟弟”使命的名字。从她记事起,父母的失望与冷遇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所有的关爱、资源,乃至一句温和的话语,都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后来出生的弟弟。她需要包揽大部分家务,成绩再好也换不来一个赞许的眼神,仿佛她的优秀是一种原罪。高中毕业,家里便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早点工作帮衬家里才是正理”为由,断绝了她的大学梦,迫不及待地把她推向社会,成为家庭的供养者。
“那些淤青……”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啤酒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有时候是争执时推搡撞的……有时候,是我自己……心里堵得受不了的时候……”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可那双总是显得清醒而坚定的眼睛里,却是一片被冰封了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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