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末年的东京下町,空气里飘着一股黏腻的腥甜。
那是隅田川的河水泛着腐味的腥气,混着木造房屋经日晒雨淋后渗出的陈旧木香,再裹上街角炭烤鲷鱼的焦香,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薄膜。
佳子从轿车后座钻出来,怀中静静抱着一只桐木箱,箱里是她视若性命的稿纸,指尖被箱沿硌得发疼,酸胀得厉害。
东京西郊一片低矮的长屋丛中,那栋白色西式大宅显得格格不入。
奶油色的外墙爬着暗绿的常春藤,罗马式立柱顶着雕花栏杆,檐角积着层薄薄的灰。
庭院里的草坪没修整齐,杂草从石板缝里钻出来。
风一吹,树影在落地玻璃窗上晃,像无数只细手在叩窗。
佳子扶着雕花木门框站着,四处环视。
“就是这儿了,以后咱们就住这儿。” 田代双手拎着行李箱,腋下还夹着一个。他气喘吁吁走上台阶,皮鞋踩在大理石阶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以前是个英国商人的房子,骨架还在,就是得收拾收拾。”
佳子往里走,木地板带着老房子特有的弹性,踩上去 “吱呀” 一声。
客厅挑高很高,石膏天花板挂着积灰的水晶吊灯,棱镜蒙着雾,照不出光;壁炉砌着米白色瓷砖,里面残留着发黑的灰烬,散着淡淡的焦味。佳子叹了口气,觉得后日的清洁会是项大工程。
她走到落地窗前,掀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外面是片芜杂的庭院,几棵山茶花歪在草坪上。几天前刚下过雨,几个山茶花的花冠凌乱铺在草地上。
“咚咚。” 门环突然响了,力道不轻不重,显得蛮有礼貌。
田代去开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穿藏青色和服的老妇人笑得眼角堆起褶,身后的老头背着手,穿洗得发白的素色短褂,背有点驼。
“是田代先生和夫人吧?”
老妇人往前凑了半步,“我们是隔壁长屋的佐藤,我叫阿雪,这是我家老头子松藏。听说您二位搬来,特意过来帮忙。我们住长屋的,搬东西的活儿熟得很!”
她的手伸过来,直接去掏佳子怀里的皮箱。
佐藤松藏没说话,只是盯着田代手里的行李箱,眼神在木把手上扫来扫去,像在打量什么稀有的木料。
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箱把:“樱木吧?纹理细,密度够,是好料。”
他用拇指指腹摩挲着,“我做了四十年木艺,以前在银座的作坊干活,现在退休了。”
佳子看着他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木屑,木纹像渗进了掌纹;虎口处有道浅褐色的疤痕,横在老茧中间,看着有点狰狞。他摸过的箱把,竟比别处亮了些,想来指尖也是粗糙得很。
“您是木工匠?” 佳子忍不住问。
她是个作家,对这种带着 “手艺” 气息的人总会多些好奇,可话一出口,就觉得佐藤松藏的目光突然聚在她脸上。
“做了四十年了。” 佐藤松藏笑了笑,嘴角扯起一道细纹。
“夫人是作家吧?我听长屋的房东说的,写的《晚风》,去年在《新青年》上连载的,对吧?”
佳子愣了。那是她前年的作品,不算热门,没想到这个住长屋的退休工匠会读过。
她点点头,刚想说 “您过奖了”,就见佐藤松藏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夫人不愧是作家,指间的拿捏比我们这些做了一辈子木头的人还敏锐,有些文字真的写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他伸出手,拇指的指肚在中指和食指上来回捻动着。“好木头都是有脾气的。”
他目光扫过客厅的西式书桌、雕花扶手椅,最后落回佳子脸上。
佳子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皮箱,里面的稿纸发出 “哗啦” 一声轻响,像有人在里面悄悄翻页。
“哎呀,老头子,别吓着夫人!” 佐藤阿雪拍了下松藏的胳膊,又转向佳子,笑容依旧热络。
“他就这个毛病,一说起木头就没分寸。您别介意。咱们先帮您把东西搬进去......书房在哪儿?作家夫人肯定得有个舒服的地方写东西。”
田代指了指二楼:“楼上有间书房,带落地窗的。麻烦您二位了。”
佐藤松藏没说话,拎起行李箱就往楼梯走。他走得很稳,木屐踩在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像趟着地面滑行。
书房在二楼朝南的位置,白色的百叶窗半拉着,阳光透过缝隙斜进来,在深色的西式书桌上投下条纹阴影。
佐藤松藏把行李箱放在书桌旁,转身时,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书桌的木质桌面上,回头一笑:
“这是胡桃。硬度够,就是纹理有点散。夫人写东西时,手肘压久了会留印 —— 我家有块多余的桐木垫板,明天给您拿来,能护着桌面。”
他说得很认真,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空落落的,像敲在空心的木头上。
“这怎么好意思……” 佳子连忙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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