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给这深山带来多少暖意,反倒是将林木的墨绿染上了一层清冷的灰白。溪流声比昨夜更显喧哗,像是急于诉说些什么,却又囫囵不清。我们向老掌柜借了两根坚实的山木手杖,又将随身带的物品仔细检点过——纸笔、小刀、火镰,还有藤野先生那本从不离身的牛皮笔记。老妪默默递过来两个用芭蕉叶包好的饭团,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忧惧,仿佛我们此行不是探访,而是赴死。
老掌柜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烟雾混着呵出的白气,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见我们出来,他只抬了抬眼皮,用烟杆指了指屋后那条隐没在灌木丛中的小径,便又低下头去,仿佛多看我们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那佝偻的背影,凝固在清冷的晨光里,像山岩的一部分。
“走吧。”藤野先生紧了紧棉袍的领口,拄着手杖,率先踏上了那条路。
路,起初还能辨出是路,不过是人迹踩出的、坑洼不平的土径,湿滑得很。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灌木与蕨类,叶片上挂满露水,稍一碰触,便是一阵冰冷的淋淋漓漓。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路便愈发难寻了。倒塌的朽木,纠缠的藤蔓,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叶,踩上去软陷无声,仿佛踏在某种沉睡的巨兽背上。空气里那股泥土与腐殖质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气,非鱼非肉,倒像是陈年的铁锈混合了腐败的植物汁液。
手杖探路,拨开拦路的枝桠,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藤野先生走在前面,步履沉稳,那双惯于握解剖刀的手,此刻紧握粗糙的木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不时停下,观察四周的树木、岩石,像是在辨认某种无形的标记。林子里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极少听到,只有我们沉重的呼吸,和脚踩腐叶的沙沙声,在这过于庞大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微末。
溪流在左侧下方轰鸣,水声被茂密的林木阻隔,变得沉闷,如同地底传来的呜咽。我们沿着溪岸,向上游艰难跋涉。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筛落下来,已是强弩之末,只在布满青苔的岩石和我们的肩头,投下一些斑驳破碎的、游移不定的光斑。越往深处走,周遭的树木愈发高大奇崛,有些老杉形态扭曲,枝干虬结,仿佛在无声地挣扎;更有一些,树皮上布满了颜色诡异的苔藓,或紫或黑,斑驳陆离,不像天然生成。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林木似乎稀疏了些。溪流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水势更猛,撞击着嶙峋的怪石,溅起白色的水沫。就在那拐弯处,一座桥,或者说,一座桥的残骸,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便是猿桥了。
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几根濒临腐朽的巨木,勉强搭在两岸之间。粗壮的藤蔓像巨蟒般缠绕其上,几乎将木头的本色完全吞噬,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深沉的墨绿。桥面铺的木板早已残缺不堪,露出下面黑黢黢的、奔流湍急的河水。整座桥向前倾斜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垮塌,坠入深渊。桥头立着一尊小小的、布满青苔的地藏石像,面容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只余一个圆融的、悲悯的轮廓,默默地守着这荒废的通道。
然而,吸引我们目光的,并非仅是这桥的破败。在桥头这一侧,小屋前方的空地上,泥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状态。那地面不像周围那般覆盖着厚厚的腐叶,反而相对板结,颜色也更深,近乎黑褐色。就在这片空地上,散布着数十个、或许上百个孔洞。
那不是野兽的爪痕,也非雨水冲刷形成。那些孔洞,约莫拇指粗细,深不见底,分布得毫无规律,却又隐隐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密集。孔洞边缘的泥土微微翻起,已经有些硬化,像是很久以前被什么东西反复、用力地戳刺过。是竹竿?还是别的什么?它们静静地陈列在那里,像大地皮肤上溃烂的痘瘢,又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邪异的仪式留下的印记。
藤野先生蹲下身,用随身的小刀,小心地探入一个孔洞。刀身几乎完全没入,仍未触底。他拔出小刀,刀尖带上来的泥土,颜色比表面的更深,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腐朽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的气味。他捻起一点泥土,在指尖搓了搓,眉头锁得更紧。
“这土……不对。”他低声道,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浸染过。”
他站起身,目光从那些诡异的孔洞,缓缓移向那座被藤蔓包裹的小屋。小屋比想象中更为低矮,木板墙壁被岁月和湿气染成近乎炭黑的颜色,屋顶的茅草厚厚地堆积着,长出了斑驳的青苔。窗户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像两只盲了的眼,空洞地望着我们。这里寂静得连溪流的咆哮,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了,只剩下一种死沉沉的、压在人心上的静,仿佛时间和声音都在此地凝固了。
我们调整着呼吸,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那股来自孔洞深处的、令人不安的气味。藤野先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是惯有的冷静,却也掺杂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紧了紧手中的木杖,仿佛那不是助行的工具,而是防身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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