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的秋日,原是极短的。不过几场冷雨,街边的银杏便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映在灰白的天上,像用焦墨扫出的败笔。自那日在解剖室见了那具诡异的遗体,藤野先生便有些异样。他照常授课,批改讲义,声音依旧缓慢而有顿挫,可我总觉得那镜片后的目光,时不时会飘向窗外定禅寺町的方向,带着几分探究,几分隐忧。
这日课后,他叫住我:“周君,今日是酉日,听闻定禅寺町一带有祭典,很是热闹。”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磨破了边的牛皮笔记,“你我……不如去走走。”
我微微一怔。先生向来是不喜这类喧嚣的。旋即明白,他是要去那“梅枝楼”左近看个究竟。那登记本上的地址,像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里,也横在我心头。我点头应了。
天色向晚,我们便往定禅寺町去。越近那游郭之地,街景便愈发不同。寻常人家的灯火是疏落的,昏黄的,这里却渐渐亮堂、浓艳起来。路两旁挑出越来越多的灯笼,形状各异,有圆的,有方的,有六角的,上面提着“吉”、“福”、“寿”字,或是画着松竹梅的图样,颜色也多是刺眼的朱红、靛蓝,在渐浓的暮色里,拼凑出一片虚假的热闹。空气里浮着脂粉的甜香,混着烤鳗鱼的焦油味、章鱼烧的面糊气,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暖昧的汗气,搅在一起,腻得人头发昏。
祭典的喧嚣,海浪般一波波涌来。路边挤满了摊贩,卖风铃的,卖面具的,卖的。提线木偶在简陋的台子上机械地舞动,操偶人的嘶喊淹没在人群的哄笑里。穿浴衣的男男女女,趿着木屐,叽叽喳喳地涌过。年轻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点得猩红,像刚吮过血;男人则多是醉醺醺的,眼神浑浊,在女人身上逡巡。孩子们举着苹果糖,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那鲜亮的红色,在这光怪陆离的背景下,竟显出几分不祥。
“万岁!”不远处忽然爆出一阵欢呼。一群人围着一个高台,台上几个力士正在角力,肌肉虬结的身体在灯光下油亮亮的,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响声。看客们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那神情,与当年在电影里看见枪毙中国人时,竟有几分相似。我忽然觉得有些气闷,这满眼的光鲜,满耳的热闹,都像一层油彩,底下透出的,仍是那种麻木的、寻刺激的底色。
藤野先生沉默地走着,他的玄色棉袍在这片绚烂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滴浓墨误入了彩绘的画卷。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两旁鳞次栉比的妓楼。那些楼宇多是两层结构,黑瓦木墙,格子窗里透出暖色的灯光,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楼前挂着印有屋号或纹章的暖帘,在晚风里微微飘动。一些穿着整齐、面色精悍的“遣手”或浓妆艳抹的“振袖新造”站在门口,用刻板的笑容招徕着客人。吆喝声、三味线的弦音、断断续续的歌声,混杂着飘过来。
“梅枝楼……”藤野先生停下脚步,低声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座气派不小的妓楼,比周遭的更为高大。朱红的门柱,门上悬着黑底金字的“梅枝”匾额。暖帘是深紫色的,印着白色的梅纹。楼前灯火通明,几个遣手正殷勤地迎送着几个穿着羽织袴、看似有身份的客人。与我们手中登记本上的地址,分毫不差。
我们并未靠近,只在不远处一个卖关东煮的摊子旁站着,假意挑选着锅里翻滚的萝卜、鱼丸。那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视线,却让那梅枝楼的灯火,显得更加迷离。
“先生,我们……”我低声问,不知该如何着手。难道要直接闯进去,询问一具遗体的来历?
藤野先生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他也在踌躇。
正这时,梅枝楼侧面的小巷里,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那巷子极窄,且昏暗,与楼前的光鲜形成对比。我们不由得挪近了几步,借着巷口一个废弃的灯笼架子隐住身形。
只见巷内有两三人影。一个穿着黑色纹付羽织袴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妓楼的老板或管事,语气严厉地对着一个倚在墙边的人说道:“……既已如此,你还留恋什么?那人……东西,早已处理干净,你莫要再惹是非!”
那倚墙的人,身形高挑,穿着一身质地尚好却略显陈旧的女式访问着,颜色是素淡的紫藤色,上面织着暗纹。灯光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觉那人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听见没有?”那男子又呵斥了一句,“别忘了你的身份!太夫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太夫”二字,像针一样刺入耳中。我和藤野先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在游郭,太夫是地位最高的游女,才貌双全,非寻常客人可见。这人竟是太夫?而且,那男子的言语中,“那人……东西”、“处理干净”,隐隐指向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被称作太夫的人,依旧沉默着。男子似乎恼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又说了几句什么,语气更加狠厉,随后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出了小巷,径自回了梅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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