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后的土地，并没有立刻显现出什么不同，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焦黑。但屯里人的眼神却变了，少了几分惶惑，多了几分认命后的沉静。该来的，总要来。
第二天，日头刚爬上东边山梁，屯口就传来了比上次更响亮的卡车引擎声，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来了三辆车，除了之前的绿皮卡车，还多了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的人，除了持枪的队员和冷着脸的张干事，还有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梳着分头、面色白净的中年人，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屯子里的人，早已默默地聚集在了打谷场上，男女老少，能动的都来了。没有人组织，但他们都站在了铁柱、林穗、王麻子这些主心骨的身后。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刮过废墟的呜咽。
张干事陪着那个白净干部走到人群前，清了清嗓子，声音比上次更冷硬：“铁柱，出来回话！这位是县里来的王科长，亲自来督办你们靠山屯的征粮任务！”
铁柱从人群中走出，站定，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位王科长和王科长身后那些黑洞洞的枪口。
王科长上下打量了铁柱几眼，又扫视了一圈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严肃：“铁柱同志，靠山屯的情况，张干事已经汇报过了。但是，国家的征粮任务，是硬性指标，关系到全局！任何困难，都不能成为完不成任务的理由！我最后问一次，粮食，你们交，还是不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铁柱还没开口，二愣子忍不住在后面吼道：“拿啥交？你们眼睛瞎了吗？看看这地！看看这人！”
“放肆！”张干事厉声喝道，“怎么跟王科长说话呢！”
王科长摆了摆手，制止了张干事，目光却更冷了几分，盯着铁柱：“看来，你们是决定抗拒到底了？”
铁柱迎着王科长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王科长，不是抗拒。是没有。靠山屯，拿不出一粒多余的粮食交任务。”
他侧过身，指着身后那片焦黑的土地和废墟，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力量：“地，被烧了三次。水，被断了来源。苗，就剩下那几棵，是我们用命护下来的老种子。粮食，早就吃光了，现在吃的，是镇上‘丰泰粮行’胡掌柜赊的，是乡亲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留给孩子们吊命的。”
他回过头，看着王科长：“您要是觉得我们靠山屯还有粮，那就搜吧。屋子都在那儿，地也在那儿。搜出一粒粮食，我铁柱把脑袋拧下来给您。”
王科长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显然没料到铁柱会如此强硬，更没料到这些看似孱弱的村民，眼神里会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铁柱！你别以为耍横就有用！”张干事上前一步，“抗粮是什么性质，你应该清楚！再不配合，就别怪我们采取强制措施了！”
“强制措施？”铁柱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是要把我们这些老弱妇孺都抓走？还是要把我们最后那几棵苗子也铲了？”
他猛地提高声音，像是问张干事，又像是问这老天：“你们到底是来征粮的，还是来绝户的？！”
这话像一把刀子，戳进了每个村民的心里，也让王科长的眼皮跳了跳。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干事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们心里清楚！”铁柱毫不退让，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科长，“王科长，您从县里来，见多识广。我就想问您一句，是不是有人跟您打了招呼，说我们靠山屯是刁民，说我们偷了‘万丰’的化肥，所以这粮，必须征，哪怕逼死我们，也得征？”
王科长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铁柱的话，显然戳中了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气氛僵持住了。持枪的队员紧张地看着领导，村民们则死死地盯着那些队员和干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呼啸。
就在这时，林穗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走到铁柱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然后，她缓缓地，朝着王科长和张干事，弯下了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起身，林穗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澈而平静，她看着王科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王科长，张干事，我们靠山屯，不是刁民。我们是种地的。我们懂规矩，知道要交公粮。可今年，实在没办法了。”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粮食，真的没了。但我们的良心，还在。我们对国家的忠心，也没变。今天我们交不上粮，我们认罚，认处分。可求你们，给靠山屯，给这些老种子，留一条活路。等明年，只要明年地里还能长出庄稼，我们靠山屯就是砸锅卖铁，饿死累死，也一定把今年欠国家的，一粒不少地补上！”
她的话，没有铁柱的刚硬，却带着一种女人特有的、令人心酸的坚韧和恳求。
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那个身形瘦小但脊背笔直如松的女子，目光缓缓扫过她身后那群默默无语、满脸绝望之色的乡邻们，最后又将视线落回到那片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战争般满目疮痍的土地之上。此时此刻，这位一向以雷厉风行着称的王科长，其面庞之上竟然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显动摇与迟疑神情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对峙，依旧在继续。但那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似乎被林穗这一躬，冲淡了些许。然而，危机远未解除，王科长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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