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东北平原,风里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片片高粱地如燃烧的火海,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陈铁柱站在自家地头,用粗布毛巾擦拭着额角的汗水,目光却死死盯着远处轰鸣而来的庞然大物——那是县里新引进的履带式收割机,钢铁身躯在田野间显得格外突兀。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他喃喃自语,手里的毛巾被捏得变了形。
这是县里大力推广的“农业现代化试点”,靠山屯作为黑土地核心区,首当其冲成为试验田。铁柱心里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可当他看见那沉甸甸的机械碾过田地,将原本挺立的高粱秸秆粉碎得过于细碎,根本无法覆盖新翻的黑土地时,心头就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他喘不过气。
“这样不行!”
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穗攥着记录本快步追上,她头上的红头巾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老辈人说‘秸秆还田要留三寸’,这些机器全打成沫子,来年地该板结了!”她翻开随身携带的记录本,里面贴着不同地块的冻土样本显微镜照片,“你看这些蚯蚓卵,机器一压全毁了。还有这些菌丝,都被切断了。”
铁柱凑近细看,照片上那些本该圆润饱满的蚯蚓卵大多已经干瘪破裂,土壤中纵横交错的白色菌丝网络也支离破碎。他心里一沉,这些肉眼难见的小东西,却是黑土地肥力的根基。
满仓娘蹲在田埂上扒着玉米,闻言直起腰来,粗糙的手指抚过金黄的玉米棒:“还是镰刀割着踏实,打下来的秸秆能编席子,能搓绳,冬天还能给牲口做褥子,多好的营生!现在倒好,全成了碎末子。”
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打断。一辆绿色吉普车颠簸着驶来,公社新来的技术员小张从车窗探出头,手里挥舞着红头文件:“全县都在搞机械化,你们还守着老一套?这可是县里的重点工程!”
铁柱刚要争辩,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隔壁李二婶家的地。那是李富贵的远房亲戚,正乐呵呵地指挥着机器前进的方向,看见小张,连忙招手:“张技术员,您看我这地整得咋样?您说的对,这叫‘科学种田’!”
机器驶过之处,秸秆碎屑混着蚯蚓尸体扬起一阵尘土,惊飞了一群正在地里觅食的麻雀。铁柱眼睁睁看着一只来不及逃走的田鼠被履带碾过,变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小张满意地点点头,转向铁柱:“看见没?要向先进看齐!明天收割队就到你家地了,做好准备。”说完跳上车,一溜烟开走了。
满仓娘望着吉普车扬起的尘土,叹了口气,继续低头扒玉米。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剥开玉米苞叶,金黄的玉米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当晚,屯子的大喇叭又响了。张技术员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通知,通知!县种子公司新到的‘高产5号’玉米种,抗倒伏、产量高!每户必须领两袋,旧种子一律上交!这是命令,必须执行!”
满仓娘正在灶台前做饭,听到这话气得直拍炕沿:“我家自留的老品种,磨出来的苞米碴子甜得很,熬粥又粘又香,凭啥不让种?”她从橱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饱满金黄的玉米粒,“这是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种子,比我的岁数都大。”
林穗翻出从农科院带回的资料,在煤油灯下仔细查阅,眉头越皱越紧:“铁柱哥,这种子是转基因的,说明书上写着必须配套专用化肥...”她指着资料上一行小字,“你看这里,‘建议与本公司生产的营养剂配合使用’。”
她的话被窗外的争吵声打断。两人走到窗前,看见老刘头举着烟袋锅子,正和几个年轻人对峙。一个穿着时髦夹克的小伙子大声嚷嚷:“刘大爷,您就别固执了!新种子产量高,一亩顶两亩,您那老种子早该淘汰了!”
老刘头气得胡子直抖,烟袋锅子敲在身旁的石磨上啪啪作响:“你们这些娃娃懂啥?老种子养地,新种子吃地!我种了一辈子地,还能不知道这个理?那新种子种三年,地就乏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可产量高啊!一亩多收几百斤,那就是多赚几百块钱!”另一个年轻人插嘴。
“钱钱钱,就知道钱!”老刘头狠狠吸了一口烟,“地把力气使完了,往后种啥都不长!你们不为子孙想想?”
铁柱和林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深夜,屯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铁柱和林穗悄悄来到仓库,清点存放在这里的旧种子。月光透过木窗棂洒在几个大木箱上,映出“和尚头”“老金黄”“大马牙”“小粒红”等手写标签。每一个标签背后,都是一个传承了数代的地方品种。
林穗轻轻抚摸着这些标签,突然摸到箱底有一个硬物。她小心地探手进去,取出一个缠着红绳的铁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父亲留下的《齐民要术》手抄本,扉页用朱砂写着:“土生金,金生水,水养人,循环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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