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三,苏州织造局衙门,后堂正厅。
上首坐着苏州知府周延儒,这位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的老大人,是江南清流的中坚,素以刚直闻名,与晋王在朝堂上多有龃龉。左右分别坐着织造局大使、按察司佥事,下首则是织造局一众官吏、匠作头目。谢广陵作为协助贡缎事宜的“义商”,也在末座。林墨与白漱玉则扮作谢广陵的随从和染匠,垂手侍立在后。
今日是三堂会审,查验即将发运的晋王府贡缎的最后一道关口。原本这等事无需知府亲临,但前几日“天工染坊”的风波,加上近来苏州士林关于“云锦记”贡缎可能以次充好的流言愈传愈烈,周知府亲自过问,才有了这场面。
“开始吧。”周延儒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一匹匹流光溢彩的贡缎被小心抬上,在厅中长案上一一展开。云锦、宋锦、缂丝、妆花……琳琅满目,在透过高窗的天光下,泛着华丽柔润的光泽。织造局的老师傅们上前,仔细查验经纬密度、图案完整、色泽均匀、手感柔滑,每一项都记录在案。
厅内只闻翻检缎匹的窸窣声和偶尔的低语。林墨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缎子,最终落在其中几匹“天水碧”和数匹暗红色“绛霄”贡缎上。按照谢广陵的情报,有问题的料子就混在这两色之中。
查验进行得很顺利。直到那几匹“天水碧”被验看时,一位老师傅“咦”了一声,拿起放大镜,对着缎面边缘一处极不显眼的地方看了又看。
“周大人,诸位大人,”老师傅迟疑道,“这匹‘天水碧’边缘处,色泽似乎……似乎有极细微的深浅不一,像是……染缸搅拌不均所致?”他说的很谨慎。贡缎有丁点瑕疵都是大罪,但若隐瞒不报,日后追查起来责任更大。
周延儒起身,走到近前细看。他虽不通织染,但眼力老辣,确实看到那一小块颜色略深些许,若非在特定光线下极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可能影响贡品品级?”周延儒问。
“按例,贡缎需色泽均匀如一,如此微瑕……按理应算次品,不得入选。”老师傅硬着头皮道。
织造局大使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几匹“天水碧”是前几日才赶制出来的,用的是那位白师傅的古法,本以为万无一失,怎会有瑕疵?
“取其他几匹同色缎子来,仔细比对。”周延儒吩咐。
很快,另外几匹“天水碧”也被展开。令人心惊的是,几乎每一匹都在不同位置,发现了极其隐蔽的色泽不匀,就像完美的碧玉上生了极淡的杂色纹。
“这……”织造局大使额头见汗。贡缎批量出问题,他这个大使难辞其咎。
“大人,”一直沉默的谢广陵忽然开口,“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东家但说无妨。”
“在下经营海贸,对海外诸国织物也略知一二。此种色泽暗变,不似寻常染缸不均所致,倒像是……染料本身有杂质,或是用了不恰当的固色剂,时日稍久,或遇特定环境,便会显现差异。”谢广陵缓缓道,“不知这批‘天水碧’所用染料,来源可都清楚?”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染料有问题?这可是指向了更上游的“云锦记”原料供应!织造局只是加工,若原料有鬼,那责任可就……
“染料皆是‘云锦记’按方提供,有入库单据可查。”织造局大使忙道,试图撇清。
“既如此,”周延儒目光锐利起来,“那几匹‘绛霄’贡缎,也仔细验看,尤其注意有无类似暗痕。”
查验重点立刻转向那几匹暗红色的“绛霄”。这一次,老师傅们查得格外仔细,甚至有人取来了特制的、滤光的水晶片,透过不同光线观察。
“大人!这里!”一个年轻些的匠人忽然低呼,指着其中一匹“绛霄”的背面,一处被织锦图案覆盖的接缝处,“颜色……颜色似乎在变!”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在那水晶片滤过的偏光下,那一小块暗红色缎面,竟然隐隐透出些许不协调的紫褐色斑点,就像沾了陈年血渍,在庄重的暗红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眼诡异。
“这是……”周延儒脸色沉了下来。这绝非工艺瑕疵,更像是染料本身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反应。
“取清水,不,取茶汤来。”周延儒忽然道。他想起了某种传闻。
一盏温热的茶汤被小心地滴在那斑点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那紫褐色斑点遇水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加深,短短几息间,就晕染开铜钱大小一块,颜色也变得污浊不堪,与周围光鲜的“绛霄”红色形成鲜明对比!
“哗——”厅内一片哗然。贡缎遇茶汤变色?!这要是宫中贵人穿着这等料子做的衣裳,不小心沾了茶水……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这是足以掉脑袋的大罪!
“混账!”周延儒勃然变色,一掌拍在案上,“织造局是怎么办差的?!这等妖异之物,也敢充作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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