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驶入云川县政府大院时,林远航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与柳林镇截然不同的气场。这里的一切都更大、更亮、更快。大楼更高更气派,车辆更多是崭新的轿车,来往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表情矜持而高效,少了几分乡镇的烟火气,多了几分机关特有的疏离感。
前来迎接的组织部副部长笑容标准,言语周到,但眼神深处的审视一闪而过。简单的报到程序后,林远航被引往县政府办公楼。走廊里光可鉴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与柳林镇那种时不时有群众找上门、干部大声讨论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县长周文斌的办公室宽敞得有些空旷,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是一排书柜,里面整齐码放着精装书籍。周文斌本人约莫四十七八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合体的深色夹克,起身迎上来时步伐稳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主动伸出了手。
“远航同志!欢迎欢迎!早就听说你在柳林镇干得漂亮,是匹黑马!你能来云川,给我们班子增添了新鲜血液和强大战斗力啊!”周文斌的手温暖干燥,握力十足,话语更是热情得滴水不漏。
“周县长过奖了,我是来学习的,以后还请县长和同志们多指点。”林远航谦和地回应,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的审视。他敏锐地捕捉到,周文斌热情的笑容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正飞快地扫过自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掂量。
“互相学习,云川情况复杂点,摊子大,任务重,正需要你这样的闯将。”周文斌笑着摆手,引他到会客区沙发坐下,亲自泡茶,动作娴熟,“关于分工,班子初步议了议,考虑到云川是工业大县,环保和信访维稳压力不小,正好是你擅长的领域,想请你分管农业、水利、环保、林业,还有信访这一大摊子,担子不轻啊。”
林远航心中雪亮。农业、环保、信访,这些虽是重要民生领域,但相较于工业经济、财政税收、城建交通等核心权力部门,显然是“边缘”分工。这是常规的平衡,还是一个明确的下马威?他脸上不动声色,认真点头:“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在县长和县委领导下,把工作做好。”
“好!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周文斌满意地点头,随即看似随意地提起,“对了,下午三点,龙泉化工有个项目协调会,他们那个三期扩建环评卡住了,环保局那边有点僵。你刚分管,正好一起去听听,熟悉下情况。龙泉是咱们县的利税大户,标杆企业,他们的项目,耽误不得。”
龙泉化工。林远航来之前做过功课,云川的明星企业,也是环保争议的焦点。周文斌轻描淡写,就把这个烫手山芋塞到了他手里,既是试探,也是难题。处理好了,是分内之事;处理不好,就是能力问题,得罪企业。
“好的,我一定参加。”林远航应下。
下午两点五十分,林远航提前来到县政府三楼的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县环保局局长赵斌、副局长,还有龙泉化工的总经理吴天宝和他的助理。看到林远航进来,赵斌等人立刻起身问候,态度恭敬中带着拘谨。而吴天宝,则只是慢悠悠地站起来,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伸出手:
“这位就是新来的林县长吧?我是龙泉吴天宝,久仰大名!”他的手肥厚柔软,握手的力度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势。
会议开始,赵斌汇报情况,语气谨慎:“……龙泉三期扩建项目,工艺先进性没问题,但根据我们最新核查,其废水处理工艺环节,对特征污染物的处理效率,与环评报告承诺值存在一定差距,按照现行法规,我们无法出具同意意见。”
吴天宝立刻打断,语气带着不耐烦:“赵局,这话说的!我们的技术是国际一流的,有点小差距很正常嘛!不能因为一点理论值不达标,就卡住我们几个亿的投资,影响县里发展大局吧?周县长可是多次强调,要支持实体经济发展!”他话里话外,抬出了周文斌和县里经济大盘子施压。
赵斌面露难色,看向林远航。
林远航没有立刻表态,翻看着手里的环评报告摘要,问道:“吴总,赵局说的这个特征污染物,具体是指什么?处理效率差距有多大?对周边环境尤其是下游水体的潜在风险评估做了吗?”
吴天宝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来的副县长如此较真,打哈哈道:“林县长,都是些专业术语,具体技术细节让下面人去抠嘛。我们企业肯定是以社会责任为重的。”
“企业的社会责任,最终要体现在技术指标和排放数据上。”林远航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支持企业发展,不等于放松环保底线。这样吧,赵局,你们环保局组织专家,尽快对龙泉三期项目的环评,特别是废水处理环节,进行一次复核论证。吴总,你们企业要积极配合,提供详细技术资料。在专家论证结论出来之前,项目暂停推进。一切以科学数据和法律法规为准绳。”
他几句话,清晰划出了底线,将皮球踢回给了专业人士,既没有盲目支持企业,也没有武断否定项目,而是强调了程序和标准。
吴天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盯着林远航看了几秒,皮笑肉不笑地说:“林县长新官上任,原则性强,佩服!不过,云川有云川的实际情况,有些事,急不得。周县长那边,还等着这个项目的进度呢。”
赤裸裸的抬出县长施压!
林远航迎着他的目光,淡然一笑:“周县长肯定也希望项目依法依规、稳妥推进。对吧,赵局长?”
赵斌连忙点头:“是是是,林县长指示得对,我们马上组织专家论证。”
会议不欢而散。吴天宝率先阴沉着脸离开。林远航刚回到办公室,手机响起,是县委办通知:半小时后,在县委礼堂召开全县安全生产工作紧急会议。
当林远航步入礼堂时,发现主席台上,周文斌正在做重要指示,语气严厉地批评近期个别领域安全意识松懈。而台下前排,本该由分管副县长坐的位置,却空着——没有人通知他这位新来的、名义上分管安委办的副县长参加会议。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难明。
林远航面色平静地在后排找个位置坐下。这接连而来的“下马威”,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云川的第一课,已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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