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重重宫阙尚笼罩在晨曦薄雾之中。
杨彦官袍整齐,手持牙笏,于永极殿旁的御书房内正与景帝君臣奏对。
书房内,景佑帝——年方三十七岁的天子,正端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
他是太上皇景元帝第三子,于三十五岁登基,此前已在太子位上谨小慎微地度过了八年光阴。
此刻,他一面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一面听着杨彦述职,间或问几句南边的风土人情、百姓税负生计,以及流民安置的细节,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杨彦一一谨慎作答,言辞恳切,数据详实。
景佑帝听罢,微微颔首,放下手中朱笔,温言安抚道:“公望辛苦了。”
“金陵乃至整个江南,岁赋占我景朝岁入七成有余,可谓国之命脉。”
“江南不乱,这天下便能徐徐图治,慢慢调理。如今天下承平百年,已是上天格外眷顾我有景一朝。”
“往后这万里江山,还需倚仗公望这等贤臣,与朕同心共治。”
皇帝语气推心置腹,杨彦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撩袍跪倒,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十足的恭谨:
“陛下天恩,臣惶恐!”
“牧守江南乃臣之本分,不敢言辛苦。”
“惟愿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为国为民,万死不辞!”
景佑帝虚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仿佛闲话家常般问道:“公望这趟回京,可曾去万年殿给太上皇请过安了?”
他不待杨彦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此番都察院廷推,若非太上皇那边臣子门下,为公望多番使力,恐怕朕……也不好越过众人,直接将你简拔至此位啊。”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暗藏机锋,如同绵里藏针。
杨彦瞬间感到后背沁出一层细密冷汗,他维持着躬身姿势,声音愈发低沉谨慎:
“回陛下,臣抵京后,心系圣听,不敢耽搁,是故先行至永极殿外候旨,尚未……尚未得暇前往万年殿叩见上皇。”
景佑帝闻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下御阶,来到杨彦面前,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公望不必多想,更无需惶恐。”
“公在金陵任上,革除积弊,安抚流民,确是做出了实绩的。”
“且朕听闻京营节度使王爱卿亦曾在上皇面前为公望多多美言,这个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是公该得的。”
“王子腾”三字一出,杨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次,声音已带上了几分惊惶:“陛下明鉴!为朝廷做事,为陛下分忧,乃是人臣本分,臣绝不敢以此居功!”
“臣……臣只知道,忠一人乃小利,忠一国方为大义!忠君爱国之念,臣时刻铭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
杨彦这番话,几乎是剖白心迹,竭力想要划清与太上皇、与王子腾的界限,表明自己唯一的忠诚对象只有当今皇帝。
景佑帝居高临下,手上一边摩挲着奏折,一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如坠冰窟的杨彦,对他这番惊惧交加的表态颇为满意。
方才那一番连消带打的奏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他这才缓步上前,亲手将杨彦扶起,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公望的忠心,朕自然清楚,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杨彦借势起身,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决然之色,再次躬身,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
“陛下,臣……还有一事禀报。”
“哦?何事?”景佑帝重新坐回御座,端起茶盏。
“昨日臣进城之时,有苦主不畏权贵,亲自拦街喊冤,递上状纸,状告长安节度使云光,勾结香河县令,倚仗权势,扰乱法纪,逼死无辜百姓两条人命!”
杨彦语速加快,字字铿锵,“更有甚者,状词中直指京营节度使兼九省统制王子腾,纵容下属,包庇恶行,以致酿成此等骇人惨剧!”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双手将那份西门庆提供的状词高高举过头顶:
“臣既蒙圣恩,忝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执掌风纪,纠劾百司,遇此冤情,不敢不奏!”
“恳请吾皇下旨,严查此案,彻查云光、王子腾等是否渎职枉法,以正朝纲,以儆效尤,还我景朝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一个血泪公道!”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景佑帝垂眸,目光落在下方长跪不起的杨彦身上,以及他双手高举过顶、微微颤动的状纸。
年轻的皇帝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那笑意淡得如同水墨氤开,转瞬即逝,未达眼底。
“哦?竟有此事?”景佑帝的声音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一桩寻常公务,
“朕记得,那云光……乃是王子腾麾下颇为得用的骁将。边镇武将,性情或有些粗豪,但若果真触犯国法,自当严查不贷,以正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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