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端坐堂上，目光落在堂下躬身侍立的寿儿身上。
这小子带着一身市井奔波后的风尘仆仆，眼神里还透着股机灵劲儿，更难得的是那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
这模样，倒让西门庆恍惚间看到了当年在清河县刚起步时的自己——那时谁看得起他一个破落户？
可他就是凭着这股子不肯服输、钻营到底的狠劲，硬是从泥地里挣扎出来，一步步做到了清河县的首富，成了人人敬畏的西门大官人。
心下赏识，西门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随口问道：
“这趟差事，办得还算利落。寿儿，你来府里当差有几年了？”
寿儿闻声，忙将腰弯得更低了些，恭敬答道：“回大爷的话，小的进府里当差，算来已有八个年头了。”
“之前……之前一直在马房伺候牲口，干些粗笨活计。”
“前些日子，实在是亏得大爷您提拔赏识，小的才能有幸跟在大爷身边，长些见识，学些东西。”
他话语里带着由衷的感激，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抓住机会往上爬的迫切。
“好小子，倒是个会说话的。”
西门庆笑骂了一句，语气随意，仿佛闲话家常，“家里头还有什么人啊？”
“回大爷，家里有老爹老娘，年纪都大了，平时有个妹妹在身边伺候着。”
“小的家就在城外沙河边的张家坪，不远。”寿儿老老实实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有家有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嗯，还算可用。”
西门庆心下暗暗点头，这等有家室牵绊的下人，用起来总比那些无根无萍的要放心些。
他不再多问，直接论功行赏：
“这趟差事办得不错，没给你家爷丢脸。等会儿出去，自个儿找赖二，领十两银子的赏钱。”
他顿了顿，看着寿儿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抛出一个更大的甜头，“往后只管安心跟着爷，好好办事，用心当差。”
“说不得哪天爷一高兴，就给你也说上一房媳妇，让你也成家立业，光耀门楣。”
若是寻常小厮，听到主子又是赏钱又是许诺媳妇，怕是早已喜得叩头谢恩，感激涕零了。
谁知寿儿听到前半句赏钱时，确是满脸喜色，可听到后半句“说媳妇”时，脸上反而露出几分扭捏尴尬来。
他踌躇了一下，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爷的恩典，天高地厚！小的……小的感激不尽！只是……只是这媳妇……小的暂时还不敢想……”
“哦？”西门庆倒是有些意外，挑眉看着他，“怎的？嫌爷说的媳妇配不上你？”
“不敢！万万不敢！”寿儿连连摆手，急得额头冒汗，“是……是小的自个儿有个念想……”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豁出去了一般，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
“小的以前在马房喂马的时候，常听那些跟着珍老爷的小厮哥哥们吹嘘……说老爷以前去……去那‘馆子’里快活时，他们有时候也能跟着，蹭几分老爷的面子，在那些地方……混顿好席面吃吃……”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西门庆的脸色，见并无怒色，才继续壮着胆子道：
“小的……小的斗胆，跟爷求个念想！不求赏钱，也不求媳妇……只盼着哪天，爷要是去那……那等地方时，能不能……能不能也带着寿儿去见识见识？让寿儿也……也开开眼？”
这番话，憋在寿儿心里不知多久了。
他以前在马房，是府里最底层的小厮，常被那些跟着贾珍、自觉高人一等的小厮们呼来喝去，还时常被他们讥讽是“天生娘养的马夫”，上不得台面。
而那些家伙，仗着是珍大爷的身边人，有事没事就能跟着主子“下一回馆子”（烟花之地），回来便大肆吹嘘那里的繁华、姑娘的标致、席面的精致。
他们偶尔还非拉着他耍钱，一来二去，他那点微薄的月俸根本剩不下几个，有时还得靠家里爹娘接济。
为这事，他没少受家里妹妹的挤兑：
“人家荣国府里跟你一样当差的，哪个不是月月往家里送钱贴补？”
“你倒好，反拿了家里的辛苦钱往那国公府里送！这都八年了，整日里吹嘘自己是那人中之龙，只欠个风云际会！我瞧你啊，可不是什么龙，倒真是个天生的磕头虫！”
妹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是盼了一年又一年，望了一载又一载，就盼着府里哪位贵人能开眼，瞧上他这点机灵劲儿，也能带他钻钻那让人心痒难耐的胡同，进那传说中的“馆子”里坐上一坐。
哪怕只是在角落里站着，只要能亲眼看看，亲耳听听，能被那些眼高于顶的龟公丫鬟们客客气气地叫上一声“爷”，那该是多大的体面！
那就说明他寿儿，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马夫，是真的开始混出头了！
如今，新主子大爷待他这般好，又赏识他，他憋了八年的念想，终于忍不住吐露了出来。
这对他而言，远比十两银子、一房媳妇更重要，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同类中挣得尊严和地位的象征！
西门庆听着寿儿这番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内心呐喊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爆发出了一阵洪亮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个念想！”
他站起身，走到寿儿面前，俯视着这个跪在地上、因激动和忐忑而微微发抖的小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些许追忆。
他何尝不懂这种渴望被认可、渴望踏入某个圈子的心情？
“爷今天就成全你！”西门庆大手一挥，声音带着一股豪气，“以前那些跟着老爷的阿猫阿狗，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在外院、在小屋里，捡些主子吃剩的残羹冷饭，就敢拿出来吹嘘！”
他一把将寿儿从地上拽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语气笃定：
“今天爷就托你一把！不止带你去，还让你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坐在那雅间里，让你寿儿的大名，也在这四九城的胡同里，亮上一回！让你也真真正正，做一回那登堂入室的‘主’！”
“走！爷今天就带你，把这胡同里有名有号的馆子，都他娘的转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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