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层灰青色的薄雾尚未从京城纵横的街巷间完全散去,一辆外观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便已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乌雅府侧门之外。
车帘微掀,一身寻常藏蓝缎袍、头戴同色瓜皮小帽的十四爷胤禵利落地下了车,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打扮朴素、眼神却格外警醒的长随。
他此行刻意低调,连马蹄声都似乎比往日轻缓几分,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早已得信、心绪不宁候在门内的乌雅成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这位尊贵的外甥迎进了僻静的书房。
甫一掩上门,他便转身欲行大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奴才给十四爷请安。”
不等他屈膝,胤禵已抢上一步,双手稳稳托住他的胳膊,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舅舅不必多礼。”
他脸上绽开一个亲近的笑容,语气诚恳,“我们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关起门来只有舅舅外甥,没有阿哥奴才。您这般见外,岂不是不把胤禵当自己人看了?”
乌雅成钰就着搀扶的力道起身,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话虽如此,他悬着的心并未落下,反而因胤禵这异乎寻常的亲近态度而更添了几分忐忑。他深知这位外甥的性子,素来爽朗重情不假,但绝非无事登门、只叙亲情之人,尤其选在这样早的时辰,这般隐蔽的来访。
果然,叙茶不过片刻,胤禵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敛去,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凝重与困扰。他指节轻轻叩了叩光润的红木桌面,叹息道:“舅舅,外甥此次冒昧前来,实是有一桩棘手之事,如鲠在喉,不得不向您直言。只是……此事关乎亲情,胤禵左思右想,实在难以启齿,就怕一个言语不当,伤了舅舅的心,反倒让我们甥舅之间生了嫌隙。”
见他如此作态,乌雅成钰的心猛地一沉,背脊不自觉挺直,忙道:“十四爷言重了。但请直言,奴才洗耳恭听。”他顿了顿,补充道,“可是府中何人,行事不周,冲撞了爷?”
胤禵这才似下定决心,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将乌雅庆泰如何倚仗身份,从其名下店铺“博古斋”中屡次索取古玩珍器,又以次充好、以假换真,最终将一幅字画欺诈于江南士子沈伯安之事,原原本本道来。他叙述得条理清晰,细节分明,尤其讲到乌雅庆泰不仅抵赖,更纵容豪仆将上门理论的沈伯安殴伤时,语气里已带上了明显的痛心与不齿。
“……若只是寻常商贾纠纷,或是一般百姓受欺,或许还好转圜。”
胤禵话锋一转,神色愈发严峻,“可舅舅有所不知,这位沈伯安,绝非等闲白丁。他乃江南有名才子,去岁秋闱高中举人,且名次颇佳,此番入京,正是为应今科春闱而来。江南文风鼎盛,他能脱颖而出,才学声望俱是上乘,此番更是夺魁的热门人选之一。更兼其人家世清贵,在江南士林之中颇得人望。”
听到“举人功名”、“春闱热门”数字,乌雅成钰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也浑然未觉。
他虽官位不算显赫,但浸淫官场多年,绝非懵懂无知之辈。皇上重视科举、优容士子,尤其是这些有望成为天子门生的贡士举人,乃是朝廷根基所系,这是满朝上下心照不宣的底线。科场弊案、欺辱士子,哪一桩不是触怒龙颜的大忌?
一瞬间,无数念头如冰雹般砸向他心头。乌雅一族本是内务府包衣出身,根基浅薄,全赖宫中德妃娘娘荣宠,又有四阿哥以及十四阿哥两位皇子支撑,才得以在京城立足,渐渐有了些体面。
四阿哥虽是娘娘亲子,、却与乌雅家情分淡漠,是指望不上的。
可以说,全族的荣辱兴衰,眼下十之八九系于十四爷一身。倘若因为自家那个不肖子横行不法、欺辱应考举子之事传扬开来,不仅会极大损害十四爷的名声,若被有心人利用,在御前参上一本,扣上个“纵容母族、欺压士人、有辱斯文”的罪名,那后果……乌雅成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舅父明鉴,”胤禵将他的惊惧尽收眼底,语气沉痛而坚定,“如今此事在京城士子圈中已有流传,议论纷纷,只是碍于我的颜面与庆泰的身份,尚未有人公然捅破。
但这无异于将一把浸了油的干柴堆在我们脚下,只等一颗火星,或是哪位看我不顺眼的‘有心人’轻轻一吹,便能燃起滔天大火,届时不仅焚及自身,只怕连宫里的额娘,也要受牵连非议。”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决然道:“因此,此事绝不能含糊!必须给那位沈举人一个交代,消弭其怨气,平息物议。
外甥已决意,明日便进宫向皇阿玛陈情请罪,自陈管教不严、察访不明之过。”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乌雅成钰心中仅存的侥幸。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脸色已然铁青,胸膛急剧起伏,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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