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九十场]
风卷着尘土过站台时,我正低头系鞋带。鞋跟磨得有些歪,像这些年走的路,总往不平整的地方偏。
候车厅的广播在念地名,有个词很耳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是表姐家所在的县城。去年家族聚餐见过她一次,她穿了条红裙子,席间跟表哥笑说小时候总带弟弟玩,说这话时眼睛扫过我,像扫过桌上那盘没动过的凉拌木耳。我当时正夹着一块排骨,手一抖,骨头掉在地上,沾了些油星子。她就笑出声来,说都多大了还毛手毛脚。
旁边的阿姨们跟着笑,声音像砂纸蹭过木头。我盯着地上的油星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那天院里的石榴树开得正盛,她拉我往屋里走,说玩个新游戏,输了的人要学小狗叫。我那时候刚过十一岁,书包上还挂着母亲给买的塑料奥特曼,走路总爱蹦着走。她比我大四岁,已经开始穿带花边的袜子,说话时会故意拖长音调。
屋里很暗,窗帘拉了一半,阳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亮带。她让我躺下,说游戏开始了。我记得自己攥着奥特曼的塑料胳膊,手心出汗,奥特曼的眼睛被晒得发烫。后来发生的事,像被水浸过的纸,字迹晕成一团,只记得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还有窗外石榴花落下来的声音,噗嗒,噗嗒,像谁在轻轻敲门。
那之后很久,我总爱躲在被窝里。夜里的月光会漫过窗台,照在墙上的奖状上——那是没去寄宿家庭前得的,三好学生四个字已经褪成浅黄。母亲送我去那家时,说那里的先生教得好,你去了能长本事。她替我收拾行李,把奖状折了三折塞进书包,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寄宿家庭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那家的男人总爱让我去挑水,水桶比我还高,每次晃到家,裤腿都湿半截。有回没拿稳,水桶砸在门槛上,他顺手抄起门后的竹扫帚就抽过来,骂丧门星。我缩在墙角时,看见窗台上的瓷碗,碗边缺了个口,像我掉在地上的门牙——也是在那儿掉的,被比我大的孩子推搡着撞在石阶上,血流进嘴里,腥得发苦。
后来母亲来接我,手里拎着个网兜,装着两斤苹果。她摸我的头,说看你长高了,没提我额角的疤,也没问我为什么总低着头。回家的路上,她跟同行的阿姨说孩子调皮,就得狠狠管,我走在后面,踩着她的影子,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像条甩不掉的尾巴。
中学的书包总装得很满,除了课本,还有攒了很久的硬币。有次亲戚来吃饭,三舅爷喝醉了,拍着桌子说这小子将来没出息,表姐坐在对面,忽然笑出声,说小时候胆子可小了,让他干啥就干啥。我捏着口袋里的硬币,硬币硌得手心疼,忽然想起她教我的,原来那不是游戏,是别的什么,是不能说的秘密,是藏在裤兜里会发烫的石头。
那时候开始失眠,夜里总醒。宿舍的月光跟寄宿家庭的一样凉,照在床板上,像块冰。我开始怕体检,怕医生的手,怕更衣室里别人的目光。有次体育老师让大家测身高,我站在尺子前,总觉得自己比旁边的人矮一截,哪怕明明差不多。夏天穿短裤,总下意识往下拽,好像腿上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大学毕业那天,有人跟我表白,是同系的女生,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看着她递过来的信封,忽然想起初中时收到的情书,被同桌抢去念给全班听,他们笑我没人要还装正经。那天我没接信封,转身就走,听见身后的风把信封吹落在地上,像片被揉皱的叶子。
工作后租的房子在顶楼,窗外能看见远处的山。有次出差去西部,火车过祁连山时,看见坡上有羊群,穿藏袍的姑娘挥着鞭子,笑声顺着风飘进车厢。同行的人说这边人实诚,我望着那片蓝得发脆的天,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课本上见过的藏族姑娘,戴银饰,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去那样的地方就好了,风干净,人也干净,不用藏着那么多沉东西。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寄宿家庭的那个缺角瓷碗,碗底结着层黑垢,像洗不掉的旧事。母亲来送饺子,看见碗,说早该扔了,我没说话,把碗收进柜子最深处。她坐了会儿,说表姐要结婚了,让你去喝喜酒,我捏着饺子的手停在半空,饺子馅里的韭菜味很冲,呛得人想流泪。
广播又响了,这次是我要坐的那班车。拎起背包时,带子勒得肩膀疼,里面装着换洗衣物,还有那本翻旧了的地图,在西部的那个地名上,被我用红笔画了个圈。
站台尽头有个身影在挥手,是母亲,她的白头发被风吹得乱飘,像多年前寄宿家庭院里的槐树叶。我没挥手,转身往车厢走。脚步踩在铁板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在跟过去的路告别。
车开的时候,我往窗外看,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黑点,混在站台的人群里。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尘土味,跟很多年前那个午后的风很像,又不太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