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四十七场]
我始终记得那列由南向北的火车,车头切开潮湿的晨雾时,玻璃窗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我的倒影往下爬。手机屏幕在掌心发烫,显示着烟台南的车票像块融化的蜡,黏在的界面上。南方的六月总带着股霉味,连高铁站的金属扶手都泛着潮意,我攥着帆布包往前跑时,肩带在锁骨上磨出红痕,像道提前划开的伤口。
没赶上高铁的瞬间,时间突然变慢了。电子屏上的停止检票四个字跳出来,像殡仪馆的白灯笼。我听见自己的喘息撞在候车厅的穹顶下,混着远处列车进站的轰鸣。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大概是工作人员,但我甩开他往站台跑,帆布鞋踏过黄色安全线时,风里已经有了铁锈味。
铁轨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三条并行的银色锁链。我看见那列高铁从弯道处冲出来,车头的流线型设计在视网膜上拖出残影,玻璃幕墙映出我疯狂挥动的手。第一声碾压声闷响如鼓,左小腿传来温热的触感,不是疼,是某种钝器碾过烂泥的闷胀。身体被带倒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右手还举在空中,指甲缝里嵌着昨天剥橘子时留下的橙皮屑。
记不清被碾过几次,只记得金属车轮擦过肋骨时的震颤,像有人用生锈的锯子在锯开我的胸腔。横卧在铁轨上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能看见轨枕间的碎石子穿过腹部,落在另一侧的道砟上。直到列车在前方五百米处紧急制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才拖着支离破碎的肢体往车门爬,每动一下,就有半透明的体液滴在枕木上,凝结成淡蓝色的磷火。
钻进车厢时,我的右肩还挂在车门外,能看见月台上聚拢的人群,他们的惊呼声被车窗玻璃滤成模糊的蜂鸣。列车员的脸在眼前晃过,她脖子上的丝巾染着我的血迹,却像看不见我似的继续查票。座位上的乘客都在低头玩手机,屏幕蓝光映在他们脸上,如同浮在深海里的磷虾。我瘫在过道上,看着自己的左腿从膝盖处断开,断口处生长出紫色的藤蔓,沿着座椅缝隙蜿蜒蔓延。
中途转站是在一座灰扑扑的古城。下高铁时天已擦黑,站前广场的路灯坏了三盏,剩下的一盏在风里摇晃,投下蛛网般的影子。我背着帆布包在巷子里乱窜,包带早已断裂,只能用手搂着那些零散的车票和证件。古城的街道像被揉皱的宣纸,青石板缝里长出苔藓,墙根处堆着发霉的落叶。我跑过七个汽车站、四个火车站,每次看见绿皮火车的剪影,它就像融化的蜡油般消失在雾里。
终于在黎明前赶上那趟绿皮车时,我的手掌已经磨出血泡,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车厢里飘着泡面味和旧报纸的霉味,车窗上的雾气让外面的古城变成模糊的水墨画。我贴着玻璃坐下,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逐渐消散,手腕处浮现出淡青色的血管,像地图上褪色的河流。车窗外掠过的古城墙长满荒草,城楼的飞檐上挂着风干的尸骸,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第二个梦总是从消毒水的气味开始。教室的吊扇永远卡在第二档,发出恼人的嗡鸣。课桌椅的木纹里渗着暗红的渍,前排女生的椅子腿上刻着救救我,用的是带锯齿的利器,笔画边缘翻着木刺。我知道这里死过很多人,跳楼的在天花板留下鞋印,割腕的血迹顺着墙根汇成小溪,溺水的头发还缠在吊扇叶片上,随着转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个变态老师总在晚自习时出现。他的皮鞋擦得锃亮,走过走廊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传闻说他在储物间奸杀了三班的小雨,她的书包至今挂在教室后墙,拉链开着,露出半截带血的卫生巾。我见过他看女生的眼神,像饿狼盯着受伤的鹿,瞳孔里泛着潮湿的绿光。有次他经过我座位时,指尖划过我的后颈,那触感像蛇信子扫过皮肤,凉得让人发抖。
那晚留在教室看书是我最后悔的决定。小夜灯的光太弱,只能照亮课本的一角,字里行间游动着黑色的小点,像密密麻麻的蚂蚁。走廊尽头的厕所传来滴水声,每隔七秒响一次,精准得令人发疯。我听见楼顶有脚步声,是穿着拖鞋的啪嗒声,想象着某个跳楼的女生正趴在天台边缘,垂着的手腕滴着血,在月光下画出暗红的弧线。
撬窗户时,木框发出吱呀声,像老旧的骨头在呻吟。窗外的操场浸在夜色里,单杠的影子投在地面,像具上吊的尸体。我翻身落地时,看见教学楼的玻璃幕墙映出自己的脸,眼睛里爬满血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背后突然传来笑声,是小雨的声音,带着溺水者的气泡感,她说:你以为能逃出去吗?
每次从梦中醒来,记忆就像退潮的海水,迅速从指缝间溜走。今天睁开眼时,舌尖还残留着铁锈味,右小腿隐隐作痛,仿佛真的被火车碾过。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洞,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却想不起梦里为何哭泣。早餐摊的老板娘问我要不要加辣,蒸汽模糊了她的脸,让我想起古城里那些辨不清面目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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