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二月二,龙抬头。
汴河解冻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着碎金,顺着浑浊的春水一路东去。河面上,来自天南地北的漕船、客船骤然稠密起来,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船头船尾,多是身着青衿、背负书箱的士子,他们或凭栏远眺巍峨的汴梁城阙,满眼惊叹;或低头默诵经义策论,口中念念有词。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初春草木的微涩,以及一种无形的、躁动的期待——大燕新朝的第一抡春闱,即将开科取士了!
江宁举子柳文渊,便是这万千青衿中的一员。他立在客船船头,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棉袍,书箱边缘磨损得厉害,显是寒门出身。船过陈桥驿时,他远远望见码头旁新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碑文在初春的阳光下清晰可辨:
“汴河新规:官船商船分道,货船客船分流。强征勒索者斩,苛待纤夫役者杖。河道司监查,万民可举告。”
落款是“天授二年正月,汴河总督司立”。
“分道?分流?”柳文渊低声念着,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记得去年进京投亲路过此地,码头上是何等混乱,官船横冲直撞,役吏如狼似虎,纤夫脊背上的鞭痕触目惊心。如今这碑文虽朴实无华,却字字透着约束强权、体恤弱者的力量。新政,原来不只是庙堂高论,竟已化作这运河边一道实实在在的堤坝。
船入汴梁东水门,喧嚣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柳文渊背着书箱踏上码头,立刻被眼前景象震住。宽阔的街道上人流如织,青石板路面干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绝无他处常见的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最显眼的是每隔百步便设有的“便民告示栏”,木牌新漆,贴满了盖着鲜红官印的布告:
“户部布告:汴京流民安置点设于城南慈幼坊,凭‘工分牌’每日可领热粥两顿,参与清淤、筑路、修屋等工役者,额外计工分,可换米粮布匹、或抵充城内赁屋之资。严禁盘剥克扣,违者严惩不贷!”
“礼部布告:各地举子入京,可凭路引至贡院旁‘文华驿’登记,免费领取‘举子牌’,凭牌可入国子监藏书阁借阅,每日可于指定粥棚领热粥一份。”
“工部布告:开春疏浚金明池水道,招募健壮民夫,日结工分或铜钱,管饭食…”
柳文渊看得心头滚烫。他囊中羞涩,本已做好风餐露宿、甚至挨饿备考的准备,不想这“工分牌”与“举子牌”,竟如雪中送炭!新政的暖意,第一次如此具体地熨帖了他这个寒门士子的心。
他随着人流往贡院方向走。贡院位于内城东南,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巨大的广场上,已有无数士子徘徊瞻仰,或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或独自寻个角落闭目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墨香、期待与无形压力的气息。广场边缘,一队玄甲禁军持戟肃立,甲胄鲜明,军容整肃如铁铸,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却无半分扰民之举。柳文渊注意到,一个操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士子试图靠近贡院大门张望,立刻被一名禁军什长伸手拦住,动作干脆却并无粗暴:
“贡院重地,开考前不得擅近。请回广场等候。若要熟悉路径,可看那边悬挂的贡院区域图。”
那士子面红耳赤地退下,周围人却并无嘲笑,反有低语:“军爷也讲理了…”“是啊,这规矩立得清楚。”
“讲理…规矩…”柳文渊咀嚼着这两个词。这与他过往听闻或经历的“官威如虎”、“胥吏似狼”是何等不同?这汴梁的秩序,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感。
暮色四合,贡院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汴梁的脉搏却并未停歇,反而在另一种喧腾中跳动得更加有力——酒楼茶肆的灯火次第点亮,成了举子们交流、放松、甚至暗中较劲的战场。其中尤以贡院东街的“状元楼”最为火爆。
柳文渊囊中虽涩,也咬牙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高沫”茶,在二楼角落寻了个位置。楼内早已人声鼎沸,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茶香、墨汁的微酸,以及无数才情碰撞的灼热气息。
“诸君!值此新朝首科,我辈躬逢其盛,岂可无诗无词以壮行色?”一个锦袍玉带的年轻士子是洛阳名士赵子昂立于堂中,击箸高呼,面有得色,“小弟抛砖引玉,先献上一阕《贺圣朝》,颂我大燕文治武功!”说罢,他清清嗓子,吟道:
“龙跃天门紫气东,金戈铁马踏黄龙。
文星今聚汴梁月,笔落惊雷震九重!
万卷书开新气象,五湖贤入帝王宫。
春风得意青云路,尽在君王掌握中!”
词藻华丽,气势张扬,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楼内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夹杂着奉承之语。柳文渊却微微蹙眉,觉得此词虽工,却过于阿谀,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好一个‘尽在君王掌握中’!”一个粗豪的声音从邻桌响起,带着明显的北地口音。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的士子,名叫马扩,来自燕云新附之地。他拍案而起,声如洪钟,“赵兄词是好词,却未免太小觑了这抡才大典的分量!陛下开科,是为求治国安邦之真才,非为选几个会写颂词的伶人!马某不才,也有一首《临江仙》,请诸君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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