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那场闹剧之后,林招娣的日子似乎短暂地“清净”了几天。张永贵虽然依旧阴着脸,看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忌惮和审视,但至少没再动手,索要吃喝时语气也硬邦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准备打骂。村里那些半大孩子,尤其是铁蛋那一伙,远远看见她就绕着走,再不敢来院门口探头探脑。
但这种“清净”,更像是一种紧绷的平衡,底下暗流涌动。林招娣很清楚,自己那天的狠劲镇住了一时,却不可能消除根本的敌意和轻蔑。她依然是张家洼人口中那个“买来的”、“带拖油瓶的”、“敢动刀的疯婆子”。
这天晌午过后,她刚把饿得直哭的婴儿勉强哄睡(那点能量饼干屑早就用完了,孩子全靠稀粥吊着命,瘦得皮包骨头),准备去后院把晾着的几件破衣服收回来——那是她用张永贵一件破得没法补的褂子,拆了洗了,勉强改成的几块尿布。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外面路上传来几个妇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可不是么,永贵家那新来的,看着不声不响,下手可真黑,李寡妇家铁蛋的耳朵,听说肿了三天!”
“啧啧,带着个不知哪儿来的野种,还这么横,永贵也是,怎么就买了这么个丧门星回来?”
“我看啊,是手里有点粮食和钱烧的!听说花了不老少呢!结果就买回个母夜叉!”
“嘘,小点声,快到门口了……”
声音渐渐清晰,人也到了院门外。
不是一两个,是四五个妇人,年纪从三十多到五十多不等,穿着清一色灰扑扑的棉袄罩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劳作的粗糙和精明算计的神色。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出头、容长脸、吊梢眼的妇人,手里还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
林招娣从原主零碎的记忆和对张家洼这两天听来的闲言拼凑中,隐约认出这几个好像是张家的本家妯娌。为首那个吊梢眼的,应该是张永贵大伯家的二儿媳妇,村里人都叫永贵二嫂,或者直接叫张二家的,是个出了名掐尖要强、爱搬弄是非的。
她们显然不是路过。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林招娣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审视,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参观什么稀罕物件的兴致。
林招娣顿住脚步,手里拿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尿布”,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让开,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们。
张二家的被林招娣这不闪不避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哟,这就是永贵兄弟新娶的弟妹吧?我们是永贵本家的嫂子们,听说他成了家,特地过来看看。” 她把“新娶的”和“看看”咬得有点重,眼神却往林招娣身后破败的院子里瞟,又扫过她手里寒酸的尿布,嘴角撇了撇。
其他几个妇人也跟着附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招娣身上和院子里扫来扫去。
“看着是比前头那个齐整点,就是太瘦了。”
“这院子……唉,永贵兄弟一个人过,是邋遢了点,弟妹来了,可得好好收拾收拾。”
“听说还带了个孩子?在屋里吧?男孩女孩啊?”
七嘴八舌,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打听隐私。
林招娣心里明镜似的。这不是普通的串门,这是“下马威”,是来摸她的底,掂她的分量,顺便看看能不能捞点“新媳妇”的好处,或者至少,确认一下她是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以后能不能从她这儿占点便宜、听点闲话。
“几位嫂子,”林招娣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没什么情绪,“当家的(她用了这个称呼)在屋里歇着。孩子刚睡下,怕吵。院子是简陋,我刚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她既没热情迎进去,也没冷脸赶人,只是陈述事实,同时点明张永贵在家(潜在的威慑),孩子需要安静(拒绝进一步窥探),以及自己“刚来”(潜台词:别指望我立刻如何)。
张二家的眼珠转了转,显然不满意这回答。她往前凑了半步,试图看清屋里,嘴里却说:“歇着啊?那正好,我们不进屋,就在院里说说话。永贵兄弟也真是,成了家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族里说一声,还得我们这些做嫂子的自己打听上门。” 这话里带着埋怨,也隐晦地点出张永贵(以及他这个新家)在族里不受重视,或者说不合群。
另一个圆脸微胖的妇人(好像是张永贵三叔家的媳妇)接话道:“是啊,按说新媳妇进门,怎么也该到各房走动走动,认认亲,也让族里长辈们看看。弟妹你这……一直关着门,我们想关心都找不到门路。” 这话更直接,指责林招娣不懂礼数,不把张家宗亲放在眼里。
林招娣垂下眼,看着手里粗糙的尿布,心里冷笑。走动?认亲?拿什么走动?家里连下顿的粮食都不知道在哪儿,难道空着手去“认亲”,然后等着被这些“亲戚”更肆无忌惮地盘剥和嘲笑吗?更何况,张永贵自己都跟族里关系疏远,她一个买来的,去凑什么热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