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张婶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林招娣只觉得脚下发飘,身体深处那种虚软感一阵阵涌上来。原主本就营养不良,刚生产完(虽然那婴儿并非她所生,但这具身体显然经历了类似亏损),又遭逢巨变,能强撑着走到村口已是极限。怀里婴儿细微的哼唧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传进耳朵,时断时续。
张婶子走在前面几步远,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嘴里还不时催促两句:“快点!磨磨蹭蹭的,天黑前到不了家!” 那语气,和来时“领货”的平淡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子不耐和隐隐的居高临下。
林招娣咬紧牙关,尽量调整呼吸,不让自己倒下。她知道,一旦示弱,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环境里,处境只会更糟。汗水从额角渗出,被冷风一吹,冰得她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把怀里的襁褓抱得更紧了些,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护住那小小的一团。
山路越走越荒,两侧是陡峭的山坡和裸露的岩石,植被稀疏。偶尔能看到远处山坳里几间低矮的土房子,但也很快被甩在身后。属于林秀的记忆和属于林招娣的记忆,像两股纠缠不清的线,在她脑海里打架、融合。
属于林秀的部分,让她对这一切感到荒谬、愤怒,并迅速分析着处境: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生产力低下,宗族观念强,女性地位堪忧。这是五十年代初最真实的农村写照,比她看过的任何纪录片都更粗粝。
而属于林招娣的部分,则像无声的黑白默片,一帧帧闪过,带着灰败的色调和沉重的窒息感:
是灶台边永远洗不完的碗、割不完的猪草、带不完的弟弟。是弟弟吃白面馍馍,她只能喝稀得照见人影的粥。是爹娘为弟弟攒钱盖房娶媳妇的盘算,落在她身上就是“再留两年,能多换点”。是村里同龄姑娘一个个出嫁,闲言碎语说她“老姑娘”、“不值钱”。是夜深人静时,摸着粗糙的双手,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山影,心里那点对未来的模糊恐惧,最后都化作了认命般的麻木。
还有关于“张家”和那个“男人”的零星信息,来自村里妇人们的窃窃私语,被原主无意中听去,却深深刻在了恐惧的本能里:
张永贵,张家洼的老光棍,脾气是出了名的坏,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前头那个老婆,就是受不了打,跟一个外乡货郎跑了,再没音讯。家里穷得叮当响,两间破土房,除了几亩薄田,啥也没有。这次肯出“高价”(两袋粗粮加二十块钱)买她,还搭上个拖油瓶,村里人都说,一是张永贵年纪实在大了,再不找个女人传宗接代就绝户了;二是她爹娘要价狠,把周家那没人要的崽子硬塞过去,多半是张家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愿意跟的人了。
这些记忆碎片,冰冷而真实,像针一样扎着林秀的灵魂。她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奶奶口中偶尔提及的“那时候的苦”,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忆苦思甜,是每一天都压在脊梁上的生存重负,是连挣扎都显得可笑的命运碾压。
怀里的婴儿忽然大声哭了起来,细弱的哭声在山风里显得格外可怜。大概是饿了,或者不舒服。
张婶子猛地停下脚步,回头,颧骨高耸的脸上满是不悦:“哭什么哭!嚎丧呢!赶紧哄住了!听着就晦气!”
林招娣停下脚步,喘息着。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无论是林秀还是林招娣的记忆里,都没有。林秀是都市独生女,林招娣虽然带过弟弟,但那也是五六岁能跑能跳的男孩了,对这么小的婴儿,只有模糊的“不能摔着”的概念。
她笨拙地摇晃手臂,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安抚,但婴儿的哭声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她的晃动和陌生感加剧了不安,小脸憋得通红。
“啧,真是麻烦!”张婶子几步走回来,皱着眉,伸手似乎想看看,但又嫌恶地缩了回去,“带这么个玩意儿……到了家看永贵怎么说!”她嘀咕着,眼神不善地扫过林招娣苍白的脸和怀里哭闹的婴儿,“连个孩子都哄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林招娣抬起头,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她没有理会张婶子的责难,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怀里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上。属于林秀的理智在飞速转动:婴儿哭,无非是饿了、困了、拉了、病了或者不舒服。这么小的孩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模糊的常识。她腾出一只手,极其小心地解开襁褓的一角,一股不太好的气味散了出来。果然。
“他……需要换洗。”林招娣声音干涩地说。
张婶子瞥了一眼,更加不耐烦:“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东西换洗?忍着!到了家再说!”
“会生病的。”林招娣坚持道,目光直视着张婶子。她知道,这个婴儿现在和她是一体的,如果婴儿出事,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她的处境只会更艰难。而且……。哪怕只是出于一种极其荒谬的责任感,她也不能让他就这么难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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