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同一柄被雨水洗净的冷刃,劈开了青禾村上空的铅灰色云层。
雨丝细密如愁,打在村委会大院的水泥地上,溅起一圈圈涟漪,也打在院外黑压压的人群身上。
村民们没有打伞,也没有喧哗,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像,目光汇聚在那扇紧闭的会议室大门上,仿佛要用这千百年的执拗,将那冰冷的门扉望穿。
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老窖池底最浓稠的酒醅,压抑着一场即将爆发的剧烈发酵。
赵振华坐在主位,面容冷峻,昨夜的动摇被他强行压制在职业化的面具之下。
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是一套精美绝伦的三维模拟动画。
沈玖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她的身前,没有文件,没有电脑,只有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陶碗。
那陶碗是祖上传下的,碗壁粗糙,带着窑火的印记和岁月磨砺出的温润光泽。
它曾盛过第一捧引自古渠的活水,也曾接过第一缕新酿的酒浆。
此刻,它被沈玖轻轻放在会议桌的正中央,仿佛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位沉默的、拥有最终裁决权的先祖。
“各位,时间宝贵。”赵振华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按下了播放键。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画面亮起。
一条笔直的、由混凝土构成的巨大管道,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横亘在虚拟的青禾村土地上。
紧接着,天降暴雨,山洪咆哮而下,涌入管道。
屏幕一侧,无数数据曲线平稳爬升,代表着水位、流速、排洪量……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高效。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赵振华站起身,手指着那条代表排洪效率的、昂扬向上的绿色曲线,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不是选择传统还是现代的问题,而是选择生,还是死的问题。一场百年一遇的暴雨,古渠会决堤,会淹没良田,甚至会吞噬生命。而我们的‘磐石系统’,可以在三小时内,将洪峰安全导出百里之外。数据,不会骗人。”
他的话音刚落,李教授便霍然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炫目的动画,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赵振华,眼神中是学者特有的锐利与悲悯。
“赵组长,数据确实不会骗人,但数据会因为采集的维度不够,而呈现出片面的,甚至是虚假的‘真实’。”
李教授打开自己的投影,幕布上出现的不是动画,而是一张复杂的地质水文图。
无数密密麻麻的蓝色线条在青禾古渠下方交织、渗透,如同一张巨大的、正在呼吸的肺叶。
“这是我们团队连夜对古渠沿线地下水文进行的加密重测结果。我们发现,古渠正下方的深层含水层,其生态活跃度、微生物丰度,比周边区域高出整整42%!赵组长,您看到的只是一条地表的‘排水沟’,但您没看到的,是它下方滋养着整个青禾村生态系统的‘地下暗河’!它不是在排水,它是在调节,在呼吸!你们用混凝土锁死它,就像是扼住了一个巨人的喉咙,还要夸赞他不再咳嗽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
不等赵振华反驳,李教授切换了下一张幻灯片。
幕布上出现的,正是那幅在县教育展上引发轰动的《我们的水脉地图》。
“各位请看,”李教授的声音多了一丝温度,“这是青禾村小学的孩子们,用麦秆、陶片和泥土做出的地图。他们用红色的朱砂,标记出了他们感受到的‘水的心跳’。我们最初以为这只是童趣,但经过仪器比对,这些孩子们标记出的‘地磁异常区’,与我们地下水文监测到的高活跃度节点,吻合率超过90%!”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这些拿着最精密仪器的专家,曾经忽略的生命线,被一群孩子用最原始的方式,画了出来!赵组长,你告诉我,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科学’吗?一种根植于血脉与土地的,更宏大的科学!”
会场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赵振华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他引以为傲的科学理性,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赵组长,李教授,我能说句话吗?”
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王校长,他扶了扶眼镜,有些局促,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班上有个孩子,他父亲是县医院的医生。他看了你们那个水泥管道的模型图之后,跟我说了一句话。”王校长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他说,王老师,那个管子……好像我们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心电监护仪。它一直在‘滴滴滴’地响,数据很平稳,可是……可是仪器上的人,已经没有了。”
“人……已经没有了。”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赵振华身体猛地一晃,他仿佛看到了女儿那张天真的脸,听到了她那句“爸爸,我们画出了家乡的体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