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似刀。
官署前厅的门被骤然合上的声响,仿佛将外界的凛冽与嘈杂都隔绝开来,只余下厅内烛火不安的跳动,和那位自称“沙远”的老者身上那股与边镇粗粝格格不入的、沉淀到骨子里的沉静气息。他穿着最不起眼的灰布棉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唯有一双眼睛,在暖帽投下的阴影里,平静地映照着烛光,也映照着凌峰瞬间绷紧的身形。
“铸剑山庄?”凌峰压下心头的波澜,抬手示意,“沙老远来是客,请上座。看茶。”
秦赤瑛与老锅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离去,而是无声地退至厅堂两侧,手按兵刃,气机隐而不发。阿土也警惕地站在凌峰身侧,小脸严肃。
沙远对这份无声的戒备恍若未见,从容落座,接过亲兵奉上的热茶,却只捧在手中取暖。“凌镇抚使治下严明,名不虚传。老朽此行,一为公,一为私。”他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公者,山庄有闻,沙源镇近月声名鹊起,凌大人擅于治沙用兵,更善待四方流民,尤以同族为善。山庄虽僻处雍州,亦愿与北地俊杰结个善缘。闻贵镇新立,武备或有不足,山庄别无所长,唯于锻造一途小有薄名。些许寻常刀剑弓矢,若大人不弃,价格可比雍州市价低两成,亦可接受部分漠北特产抵扣。”
开门见山,是来做兵器买卖的。这理由合情合理,铸剑山庄的生意遍布天下,沙源镇最近动静这么大,被注意到并视为潜在客户,再正常不过。然而,“私”呢?
凌峰不动声色:“铸剑山庄天下闻名,若能得贵庄精良器械武装乡勇,自是沙源镇之幸。不知沙老所言‘私’事为何?”
沙远捧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粗陶杯壁,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凌峰垂在身侧、指节分明的手掌,缓缓道:“私者,关乎老朽一些……同族故旧。听闻前些时日,有几位冀州故人,名唤沙耆、沙焘者,辗转投奔了大人?”
厅内空气似乎又凝滞了一分。秦赤瑛的独臂微微一动。
“确有几位沙姓老者来投,其中似有擅锻造者。”凌峰承认得干脆,目光直视沙远,“沙老与他们相识?”
“何止相识。”沙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感慨,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探究,“沙耆……按辈分,是老朽的族叔。三十余年前一别,音讯全无。山庄虽广纳匠才,却也有规矩,外围匠户不得随意与外界通信。老朽在山庄内,也不过是个有些年头、管点杂事的老账房,人微言轻,多年来也只能将这份挂念压在心底。直至近日,山庄内有些风声松动,又闻北地沙源镇之事,老朽才凭着一张老脸,主动讨了这北上核查旧契、顺带拓展买卖的差事,实是想亲眼看看,族叔他们……是否真的在此,过得如何。”
这番话情理兼备,将一个惦念族亲的老者形象勾勒得淋漓尽致。然而,凌峰敏锐地捕捉到,沙远在提及“风声松动”和“亲眼看看”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亲情所能解释的光芒。那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甚至是一丝……灼热?
“原来如此。”凌峰面色稍缓,示意阿土,“去匠作营东院,请沙耆前辈过来一趟,就说有故人自远方来。”
阿土应声而去。等待的间隙,凌峰与沙远看似随意地聊起了沙源镇的近况,尤其是骤然暴增的人口压力。沙远听得仔细,不时询问细节,对粮食、住房、御寒之物的匮乏频频蹙眉,倒真像个关心同族生存的长者。
约莫一刻钟后,脚步声响起。沙耆在阿土的引领下步入厅堂。老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和金属味,显然刚从炉边离开。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沙远脸上时,整个人猛地一震,脚步顿住,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哑着嗓子道:“是……远哥儿?”
沙远早已起身,快走两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沙耆粗糙如树皮的手,声音也带上了激动的颤音:“耆叔!是我,小远!您……您老了好多。”
两双苍老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沙耆眼中瞬间涌上混浊的老泪,沙远也是眼圈泛红。这一幕血脉重逢的悲喜,冲淡了厅内原本凝重的气氛。秦赤瑛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了些。
“好,好……活着就好,能回来就好。”沙耆反复念叨着,拉着沙远重新坐下,急切地问起山庄内其他旧人的情况,尤其是他们的儿孙。沙远一一作答,哪个娶妻生子了,哪个手艺进步了,哪个性子还是那么倔……琐碎的家常,却透着真实的人情温度。
凌峰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扰。直到两人的情绪稍稍平复,沙远才似忽然想起,转向凌峰,郑重一礼:“还未谢过凌大人收留、照拂我族叔及诸位老兄弟。此恩,沙远铭记。”
“分内之事,沙老不必挂怀。”凌峰虚扶一下,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沙源镇眼下情形,沙老也看到了。骤然增添数千口人,过冬的粮食、衣物、住所,样样都是难关。铸剑山庄若真有善意,不知除了兵甲买卖,可否在粮食物资上,也行些方便?价格方面,沙源镇绝不会让朋友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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