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上海,盛夏进入全盛,整座城市被裹挟在一场盛大、黏腻、永不停歇的热带季风与都市热岛效应的双重夹击之中。白日的天空常常是那种被烈日反复漂洗过的、晃眼的白蓝色,厚实饱满的积雨云在午后准时堆积,像一群沉默的、蓄势待发的巨兽,将天光压成一片沉闷的、令人窒息的铅灰。阳光毒辣,毫无遮挡地倾泻在苏州河微浊的水面、陆家嘴冰冷的玻璃幕墙、老城厢斑驳的墙头和无数高架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顶,蒸腾起永不停歇的、扭曲晃动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滚烫的胶体,混合着玉兰甜腻到令人头晕的余香、梧桐枝叶被炙烤后散发的略带焦苦的青涩、街边生煎包店飘出的浓郁油香、以及从无数空调外机、地铁通风口、施工围挡后散发出的、混杂着工业废热与都市尘埃的、令人倦怠的暖流。午后或傍晚的雷阵雨频繁而暴烈,常常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柏油路面和各式屋顶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短暂地冲刷掉一些闷热,但雨停后,湿热不减反增,像一块刚从沸水中捞出、又迅速裹上的厚重绒布,重新将整座城市紧紧包裹。夜晚,霓虹在湿热的空气里晕染成更大、更迷离的光团,外滩的风带着江水的腥潮,也无法驱散那浸透骨髓的、属于江南三伏天的、特有的滞重、倦怠与在极限闷热中隐隐发酵的、属于都市夏夜的、复杂的躁动。
对林夜而言,在上海的第二个八月,感受是叠加的,也是全新的。春天那场关于职业意义的深沉困惑,随着盛夏的酷热和几个新项目的并行推进,似乎被暂时挤压到了意识的边缘,但并未消失,而是像地下潜流,在某些意想不到的瞬间悄然涌现。关于“城市更新中‘临时性’空间与文化生产”的选题,在经过前期的广泛调研和数次碰壁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也充满张力的案例:位于苏州河北岸、一片已被纳入拆迁规划、但因复杂产权纠纷而暂时搁置的废弃纺织厂区。这片占地不小的厂区,厂房高大空旷,红砖斑驳,窗户破损,杂草在水泥缝隙间疯长,散发着工业遗迹特有的、荒凉而迷人的气息。过去一年多,在“灰色地带”的默许下,这里逐渐聚集起一批艺术家、独立音乐人、手工艺者、小型策展团队,他们以极低的成本(甚至无偿)租用或“借用”部分空间,将其改造为临时工作室、排练场、小型展厅、甚至偶尔举办地下音乐演出和艺术市集。这里成了上海地下文化一个半公开的、充满活力的、却也极度脆弱的“飞地”。
林夜的报道,决定以这个名为“北岸织机”(参与者们自发取的名字)的临时文化聚落为核心展开。他通过之前采访结识的一位策展人引荐,开始频繁出入这片厂区。最初,他像大多数闯入者一样,被那种粗糙、直接、充满生命力的创作现场所震撼:巨大的厂房里,油画颜料、电焊火花、皮革与木料的气味混合;某个角落可能是金属乐队的嘶吼排练,隔壁却在进行一场安静的当代舞工作坊;废弃的锅炉房被改造成一个迷你的、只放映艺术电影和独立纪录片的小影院;厂区空地时常在周末傍晚变身临时市集,售卖各种手作器物、独立出版物、古着,空气里飘着电子音乐、烤肉香气和年轻人的笑声。
然而,随着采访深入,表象之下的复杂与脆弱逐渐浮现。所有在这里活动的人都清楚,这片土地的“临时性”是绝对的,拆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他们与这片空间的关系,建立在极度不确定的基础上:没有正式的租赁合同,随时可能被清场;创作和活动常常需要避开“敏感时期”(如重大会议、上级检查);水电供应不稳定,消防存在隐患;不同创作者群体之间也存在资源竞争和理念分歧。更重要的是,这种“临时性”既是一种限制,在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了此地独特魅力与创作张力的一部分——正如一位长期在此工作的装置艺术家对林夜说的:“你知道这一切随时可能消失,所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流沙上建造城堡,既疯狂,又纯粹。这种‘朝不俱夕’的感觉,会逼出你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表达。当然,也可能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林夜白天穿梭于不同工作室之间,与形形色色的创作者交谈,记录他们的作品、理念、生存状态,以及对这片即将消逝的“飞地”复杂的情感。晚上,他回到苏州河畔的公寓,在闷热中整理录音和笔记,试图理清这庞杂的图景背后,关于城市空间权利、非正规文化生产、创意阶层生存困境、以及“临时性”本身作为一种现代性体验的深刻命题。他感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熟悉的十字路口:是做一个冷静的观察记录者,呈现这复杂生态的美丽与哀愁?还是应该,或者能够,以某种方式介入,为这些脆弱却珍贵的文化实践争取更多的空间与时间?他想起春天时对吴阿姨报道后的无力感,也想起洛薇薇曾说过的关于“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对抗消散的方式”。或许,对于“北岸织机”这样的存在,深入、客观、充满理解的记录,本身就已经是最有力量的“介入”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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