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白日的喧嚣与惊恐彻底淹没,也将整个槐树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村子里零星亮着几点灯火,却像是畏惧这无边的黑暗,显得微弱而胆怯,很快便被吞噬殆尽。
村尾,那间最破败的瓦房孤零零地伫立在夜色里,仿佛被整个村子刻意遗忘、抛弃在了边缘。墙壁是土坯垒的,常年受风雨侵蚀,已经斑驳不堪,大片湿滑深绿的苔藓如同皮肤病一样蔓延其上,摸上去冰冷粘腻。几扇窗户上的窗纸早已泛黄发脆,破了大小不一的窟窿,夜风毫无阻碍地穿梭其间,发出呜呜咽咽、时断时续的声响,不像是风,倒更像是无数孤魂野鬼蜷缩在窗外,对着这死寂的屋子低低啜泣。
这里就是林晚的家。
或者说,是他一个人的囚笼。从他有清晰记忆开始,这里便是如此。
冰凉的稀粥寡淡无味,几乎是清澈见底的水里漂浮着几粒可怜的米,滑过喉咙,带不来丝毫饱腹感,反而让空瘪的胃袋泛起一阵酸冷的痉挛。林晚蜷着腿,坐在冰冷的土炕边缘,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硬邦邦的旧褥子。一盏小小的、油渍斑斑的陶制油灯放在炕沿,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动着,散发出昏黄黯淡的光圈,仅仅能照亮他周身尺许的范围。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墙壁上他自己那被拉长、扭曲、不断摇曳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随着火苗的晃动而变幻着形状。他看着那影子,目光空洞,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被禁锢在墙上的灵魂。
白日里祠堂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梦魇,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在他脑中强行回放。那些骤然转过来的、写满惊骇与排斥的脸孔,那些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淬毒般的刻薄低语,老槐树枝干断裂时那声清脆到恐怖的“咔嚓”巨响,土地爷神像断裂后那诡异刺眼的笑容……最后,画面定格在爷爷那沉重到几乎将他压垮的一瞥。
那一眼,比所有村民的指责加起来,更让他心寒。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更遥远的过去,那片被时光模糊了的记忆沼泽。他都快忘了父母的样子了,只剩下一些破碎的、褪了色的片段。只模糊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凶猛的瘟疫如同无形的镰刀,扫过村庄,也带走了他那对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双亲。关于那场瘟疫的具体细节,村里人讳莫如深,但一种说法却如同烙印,深深打在了他的命运上——都说他命太硬,天生带煞,克死了疼爱他的爹娘。
从此,“灾星”这两个字,便成了他撕扯不掉的标签,如同生长在皮肉上的丑陋瘢痕。孩子们被大人严厉告诫,不许和他玩耍,看见他要像看见脏东西一样远远躲开;谁家丢了鸡,死了牲口,甚至只是摔碎一只碗,第一个被怀疑、被指指点点的对象总是他;他甚至不能靠近村中那口供应全村饮水的老井,因为村民们坚信,他靠近会污了水源,带来更大的灾祸。
这间父母留下的、日益破败的老屋,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容身之所。四堵墙壁圈起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一座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坟墓,将他与外界所有的温暖、联系和生机彻底隔绝。这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年久失修的吱呀声、穿堂而过的风声,以及无孔不入的、属于他一个人的死寂。
“哐当——”
一声突兀的脆响,猛地打断了他沉沦的思绪。
是放在不远处灶台边缘的半个粗陶碗,里面还剩着一点清水。那碗放得还算稳当,此刻却不知怎的,自己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浑浊的水流了一地,迅速被干燥的土地吸走大半,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林晚的目光缓缓移过去,看着那摊水渍和散落的锋利碎片,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
习惯了。
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以各种形式发生。走路时明明平坦的路面会莫名摔跤,吃饭时哪怕是最稀的粥也能噎住,好端端拿在手里的东西会突然脱手,或者像这样,静止放置的物件会无缘无故地掉落、损坏……最初,他也会惊恐,会困惑,会试图寻找原因。但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他从最初的惊恐,变得茫然,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和漠然。
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力量,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身上,以捉弄他、让他陷入窘境和不幸为乐。
他只是默默地放下碗,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用秃了的、缠着布条的扫帚,然后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片。动作缓慢、机械,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碎陶片相互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窗外,似乎有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经过,又迅速远去,像是有人故意踮着脚快走。风中,还隐约夹杂着压得极低的议论,断断续续,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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